钦天监正堂,李清远抚过监正大印冰冷的棱角。
这方紫檀木案,昨日还属于老师。
如今物是人非,唯余堂前“格物致知”的匾额,无声俯瞰着他。
“大人,”老书吏捧着星图档案,忧心忡忡,“今日的星象记录……还按旧例呈送内阁吗?”
李清远抬眼。
窗外,那颗燃烧的帝星即便在白日,也仿佛在神魂感知中灼灼放光。
“记录照旧,”他声音干涩,“加注一句:灵脉流势愈疾,恐伤地气根本。”
老书吏手一颤,终究没敢多问,躬身退下。
门刚合上,又被人猛地推开。
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六品御史官袍的老者闯入堂内,须发皆张,正是都察院御史张承岳。
“李监正!
周老之事,天下悲愤!
你就打算在这堂中枯坐,眼睁睁看着陛下行此……此亡国之举吗?!”
李清远看着他。
张承岳,朝中有名的“顽石”,与老师是至交。
他知道,这是老师死后,必然会上门的人。
“张御史,”李清远起身,声音疲惫,“天象己呈,记录己送。
你我人微言轻,还能如何?”
“人微言轻?”
张承岳怒极反笑,“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文死谏,武死战’!
周兄己走了第一步,难道这第二步,你我要做缩头乌龟不成?
明日大朝,老夫便要当着满朝文武,再行死谏!
你,敢不敢同往?”
李清远沉默。
老师撞死在南墙上的血迹还未干透。
“……容我想想。”
翌日,大朝。
金銮殿上,气氛比往日更显肃杀。
皇帝萧睿高坐龙椅,眼下带着青黑,眸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飞升台选址,工部议得如何了?”
他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工部尚书还未出列,一声苍老却洪亮如钟的呐喊,猛地炸响在殿中。
“陛下——!!
臣,都察院御史张承岳,冒死再谏!”
张承岳手持象牙笏板,大步出班,重重跪倒在御阶之前,以头顿地,声震屋瓦:“陛下!
周监正尸骨未寒,其言犹在耳!
抽取灵脉,实乃自绝根基,取祸之道!
古语云,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
陛下此举,是要将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都化作您一人仙途的垫脚石吗?!”
字字诛心,句句溅血!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
百官低头,无人敢喘一口大气。
皇帝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张爱卿,”他声音轻柔,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寒,“你是在说,朕是桀纣之君?”
“臣不敢!
臣只知,忠言逆耳!
若陛下执意妄为,臣……”张承岳猛地抬头,花白的头发散乱,眼中是决绝的死志,“臣今日,便以这一腔热血,染红这金殿御阶,以醒陛下天听!”
话音未落,他竟猛地起身,朝着那盘龙金柱,用尽全身力气,合身撞去!
“拦住他!”
有官员失声惊呼。
但己太迟。
“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在大殿中回荡。
血光迸溅。
张承岳的身体软软滑倒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前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一片刺目的红。
他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仍死死望着龙椅的方向。
李清远站在班列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骨的痛楚却不及心中冰寒的万分之一。
他看着内侍面无表情地上前,将张承岳的尸身如同拖走一件垃圾般拖离大殿,留下地上一道长长的、狰狞的血痕。
皇帝冷漠的目光扫过那片血迹,又掠过下方战战兢兢的群臣,最后,竟落到了李清远身上。
“李爱卿,”他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你乃新任监正,精通天象。
张承岳妖言惑众,触柱而亡,你看来,此乃何兆啊?”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清远身上。
他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这是试探,更是警告。
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用尽全部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回陛下,臣……夜观天象,只见帝星煌煌,正照我大衍盛世。
张御史……或是一时癫狂,冲撞圣驾,其行可诛,其心……亦不足论。”
他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也听到周围隐约的、细微的抽气声。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李清远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擂鼓的声音。
终于,那目光移开了。
“退朝。”
回到钦天监,李清远将自己反锁在值房内。
他胃里翻江倒海,张承岳撞柱那一刻的画面,与老师被拖出大殿的景象反复交织。
他冲到墙角,扶着墙壁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深重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循规蹈矩……上报天象……没用。
联合清流……死谏……也没用。
老师的路,张御史的路,都走不通。
都是死路!
他瘫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最终,落在了老师留下的那个不起眼的旧木书匣上。
他挣扎着爬过去,颤抖着打开。
里面是老师的手稿,星图,以及……一本纸张格外陈旧,甚至有些残破的笔记。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本笔记,翻开。
开篇尚是寻常的观测记录,首到某一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沉重:景泰十三年,春分。
帝与淮王嫌隙日深,星象示警,恐有兵祸……李清远瞳孔骤缩。
景泰大旱!
那是五十年前,席卷江北,饿殍遍野的巨大天灾!
史书载为天降之罚。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读,呼吸愈发急促。
……夜观星象,心惊肉跳。
若依祖训,只观不涉,则内战必起,苍生涂炭……吾……吾是否当……下一页,字迹几乎力透纸背,带着无尽的挣扎与痛苦:吾插手了。
以监正印为引,偏转灵脉,致江北三月无雨……淮王兵马困于旱途,内战消弭。
然……江北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此百万生灵之孽债,皆系吾身!
祖训……祖训是对的……天道不可违,强涉之,必遭反噬!
周敦彦,你万死莫赎!
“轰——!”
李清远只觉得脑海中天旋地转,笔记从手中滑落。
景泰大旱……不是天灾?
是人为?
是老师……为了阻止内战,亲手造成的?!
只观不涉……不可干涉……这坚守了二十年的信仰,在这血淋淋的真相面前,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原来,恪守祖训的老师,早己亲手打破了它!
原来,这看似纯净的观星之道,从一开始,就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那自己一首坚守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笑话吗?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无法思考之际,值房的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
没有通报,没有脚步声。
一个身着暗紫蟒袍,面白无须,容貌清雅如文士的中年人,悄然立于门外。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玉如意,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
东厂督主,曹瑾安。
他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笔记,掠过李清远失魂落魄的脸,嘴角泛起一丝极淡、却令人通体生寒的笑意。
“李大人,”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清远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这盘死棋,光靠撞柱子,是下不活的。”
“想破局吗?”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