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燃烧。
不，更准确地说，是整个世界都在缓慢地沸腾、熔化。叶大宝把自己摊在浴室冰凉的瓷砖地上，像一块等待被煎熟的肉饼。只有这里，贴着这片被空调冷气浸透的坚硬表面，他才能勉强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而非一块即将被高温蒸腾出油脂的有机物。
空调外机在窗外发出沉闷而吃力的轰鸣，如同一个濒死巨兽的喘息。这声音，在过去半年里，早已取代了心跳，成为叶大宝生命的主旋律。每一次咳嗽般的停顿，都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屏住呼吸，直到那沉重的轰鸣再次艰难地响起，才能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脏按回胸腔。这台倔强的老古董，是他从父亲遗物堆里翻出来的，外壳锈迹斑斑，几个关键零件还是他用实验室顺回来的特种合金自己车削替换的。它像个固执的老兵，硬是在这场残酷的高温战争中，为他守住了这最后十几平方米的堡垒。汗水依旧不停地渗出，滑过鬓角、脖颈、脊背，在身下的瓷砖上汇成一小滩一小滩黏腻的水渍，很快又被空调吹出的冷风带走一部分湿气，留下盐霜般的痕迹。空气干燥得能吸走肺里最后一点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客厅里，那个嵌在墙里、布满灰尘的旧式荧光屏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这是江城最后残存的官方信息渠道之一，声音嘶哑，画面也常常被高温蒸腾得扭曲跳动。
“……持续高温预警…地表…150摄氏度…重复…最高等级…严禁外出…” 女播音员的声音被电流干扰撕扯得断断续续，疲惫不堪，背景是单调刺耳的防空警报长鸣，早已无人理会。“…政府应急能源…优先保障…核心区…请市民…保持冷静…等待…救援…”
“救援？”叶大宝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干涩的嗤笑，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狗屁。” 这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炭，烫得他舌头发痛。新闻画面切换，掠过城市鸟瞰——那些曾经熟悉的钢筋森林，如今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高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高温下软塌、流淌，凝固成怪诞扭曲的姿态；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空旷死寂，沥青路面融化、翻卷，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路基；几辆废弃的汽车扭曲着，像被无形巨手揉捏过的锡箔玩具，金属车漆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世界，正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在熔化。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侧躺着，耳朵紧紧贴着冰凉的瓷砖，试图汲取那一点可怜的凉意。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不祥的滞涩感。
声音来自隔壁。是陈工家。
叶大宝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屏住了呼吸，连带着身体也僵硬得如同石块。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刻入骨髓，每一次响起，都预告着同一场冷酷的终结。
咚…咚…咚…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一次次撞击在隔壁的墙壁上。微弱，却固执地穿透两层墙壁和空调单调的轰鸣，敲打在他的耳膜上。那不是正常人的敲门或挪动物品的声音，那更像……更像是垂死者徒劳地用额头、用身体，一下下撞击着通往地狱的大门。绝望，且无力。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痉挛。他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驱散脑中可怕的想象。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不要……不要是今天……他无声地祈求着，对象是那台窗外轰鸣的空调，是这间庇护所冰冷的瓷砖，是任何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冷漠神明。求求你，再撑一会儿……让我再躲一会儿……隔壁的空调，千万别停！
他像只受惊的鸵鸟，把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身体蜷缩成一团，紧紧贴着冰凉的瓷砖。隔壁那沉闷的撞击声，如同丧钟，每一次响起，都让他的灵魂跟着颤抖一下。他不敢去想墙那边正在发生什么，不敢去想陈工——那个沉默寡言、总是穿着一丝不苟工装、似乎永远在修理些什么东西的老工程师——此刻的处境。他只知道，当那声音彻底停止，往往就意味着隔壁那维系生命的微弱凉风，也一同熄灭了。然后，就是等待。等待那不可避免的、无声的结局。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隔壁的撞击声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终于……
咚……
一声之后，是漫长的死寂。
再没有声音传来。
叶大宝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墙壁那边任何一丝微弱的声响。只有空调外机单调沉重的喘息，固执地填充着这片令人窒息的真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一小时。空气里，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味，开始悄然弥漫。那是一种……蛋白质被极端高温瞬间烧焦碳化的气味。干燥、刺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感。这气味极其微弱，却被空调送进来的风，精准地、无情地送入了叶大宝的鼻腔。
呕……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叶大宝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吐不出任何东西。恐惧和恶心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击垮。他不敢睁眼，不敢抬头，只是更深地蜷缩着，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从这个散发着焦糊死亡气息的世界里剥离出去。
又过了很久，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在这酷热和恐惧中昏死过去时，隔壁传来了新的动静。
不是撞击声。是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接着，是门锁被轻轻打开的“咔哒”声，然后是……拖动重物的声音。沉闷，摩擦着地面，沙沙作响。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又消失了。门被轻轻关上，落锁。
叶大宝终于敢微微睁开一丝眼缝。他死死盯着那面与隔壁共用的墙壁，仿佛要透过厚厚的混凝土和砖块，看清那边发生的一切。陈工……他……他在处理……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大脑。恐惧之外，一种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不敢再想下去。隔壁的空调外机，似乎也彻底安静了。
又一个人，消失了。
在这个熔炉般的世界里，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一缕青烟，一堆焦炭。
叶大宝重新把头埋回臂弯，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汗水不再是热的，而是冰冷的，黏腻地贴着他的皮肤。他抱紧自己，牙齿咯咯作响，像一片在沸水中挣扎的叶子。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空调外机的轰鸣，成了他世界里唯一支撑他不坠入疯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