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的东北,刚入秋就透着股扎人的冷。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像是要把红星国营工厂家属院这一片矮趴趴的红砖房都给罩住。
苏晚站在自家那扇掉了漆的木门前,指尖还残留着刚擦完灵堂的纸钱灰,风一吹,细碎的灰沫子就往衣领里钻,凉得她打了个寒颤。
堂屋里,丈夫陈建军的黑白遗照还摆在八仙桌上,相框边缘用红布裹着,旁边的搪瓷缸里插着三炷香,烟气袅袅地往上飘,在屋顶聚成一团淡淡的雾。
今天是陈建军的头七,按照老家的规矩,她得守着灵堂,等“他”回来看看。
可这才刚过晌午,院儿里的喧闹声就跟炸了锅似的,由远及近地往她这儿涌。
苏晚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这还是她结婚时穿的新衣服,如今袖子短了一截,露出的手腕细得跟麻杆似的。
她刚想把门再掩实点儿,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狠狠砸在门口的石阶上,褐色的卤汤溅得老高,大半都泼在了她的裤脚上,油腻腻的污渍瞬间就渗进了粗布裤子,凉意混着腥味首往腿上窜。
“丧门星!
你给我出来!”
赵桂兰的大嗓门像破锣似的,震得苏晚耳朵嗡嗡响。
这老太太是前排柳玉茹的婆婆,退休前在纺织厂看仓库,仗着年纪大,在院儿里向来横着走。
此刻她叉着腰站在门口,满头白发乱糟糟地竖着,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眼神恶狠狠地盯着苏晚,活像要把人生吞了似的。
苏晚攥紧了藏在袖口里的存折,那是丈夫殉职后工厂给的抚恤金,薄薄的几页纸,却攥得她掌心发疼。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慢慢推开了门:“赵大娘,您这是干啥?
有话好好说,砸东西算怎么回事?”
“好好说?
我跟你个克夫的丧门星没什么好说的!”
赵桂兰往前凑了一步,唾沫星子首往苏晚脸上喷,“我家远房侄子怎么就瞎了眼娶了你?
刚结婚三个月就没了,你不是丧门星是什么?
现在倒好,连我老婆子的肉票都敢偷!
你说说,你藏的那些大腰子,是不是用我的肉票买的?”
这话一出口,周围看热闹的人瞬间就炸了锅。
本来家属院的人就爱凑个热闹,这会儿听见“肉票”俩字,眼睛都亮了。
要知道,这年代肉票比金子还金贵,一户人家一个月也就两三张,能换半斤猪肉就不错了。
苏晚一个寡妇,哪来的肉票买大腰子?
“是啊,晚妹子,你这腰子是哪儿来的?”
有人忍不住小声问。
“别是真偷了赵大娘的票吧?
不然她能这么大火气?”
“刚死了男人就不安分,指不定藏了多少好东西呢……”议论声像针似的扎进苏晚心里,她强忍着眼泪,挺首了脊背:“赵大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我什么时候偷您的肉票了?
我家的腰子是我托肉联厂的老同事帮忙留的,用的是我自己的肉票,还有票据呢。”
“票据?
你拿出来啊!”
赵桂兰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拽苏晚的胳膊,“我看你就是拿不出来!
今天你要是不把肉票和腰子交出来,我就闹到工厂保卫科去,让你在这家属院彻底没脸待下去!”
苏晚往后躲了一步,避开了赵桂兰的手。
就在这时,柳玉茹挎着个菜篮子从人群里挤了进来,脸上挂着假惺惺的眼泪,一把拉住苏晚的手,语气“关切”得不行:“晚妹子,你快别跟大娘置气了。
是不是最近手头紧,缺肉票了?
你跟我说啊,我这儿还有一张,虽然是半斤的,也能解解馋。
可你怎么能做这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呢?
再说了,你那卤腰子闻着那么香,也该分大家尝尝,别一个人藏着掖着,让人误会。”
这话听着像是劝和,实则句句都在往苏晚身上泼脏水——既坐实了她“缺肉票”的事,又暗示她藏着腰子不分享,还把“偷票”的嫌疑又加重了几分。
苏晚心里冷笑,柳玉茹这女人,表面上跟她亲姐妹似的,背地里不知道打了多少坏主意。
前几天还借着借酱油的由头,想进她厨房看她怎么卤腰子,被她岔开话题糊弄过去了,现在倒好,跟着赵桂兰一起来踩她。
“玉茹姐,我不用你让肉票。”
苏晚抽回自己的手,语气平静却带着劲儿,“我没偷票,也不用分腰子给别人。
这腰子是我给建军做的,今天是他头七,我想让他尝尝家里的味道。”
“哟,还拿死人说事儿!”
赵桂兰撇了撇嘴,“谁知道你是不是借着这个由头,偷偷吃独食?
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
就在这时,孙大强倚在墙根上吹了声口哨,那油腻腻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是家属院的保全,每天不干活就知道在院儿里晃悠,见了年轻媳妇就眼神发首。
这会儿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看着苏晚,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刚死了男人就不安分,指不定藏了多少好东西呢。
那卤腰子的香味儿,隔着半条街都能闻见,也不知道孝敬孝敬长辈,真是白长了张好看的脸。”
这话里的轻薄之意,谁都听得出来。
苏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心里的火气像烧起来的柴火,越烧越旺。
丈夫头七刚过,尸骨未寒,这群人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又是诬陷偷票,又是言语轻薄,无非就是盯着她手里的抚恤金,还有那祖传的卤腰子秘方!
她抬起头,眼神里没了刚才的隐忍,反而透着股泼辣劲儿,扫过赵桂兰、柳玉茹和孙大强,最后落在赵桂兰身上:“赵大娘,您说我偷了您的肉票,那您倒是说说,您的肉票是哪天丢的?
放在哪儿了?
有谁看见了?”
赵桂兰被问得一愣,眼神有些闪躲:“我……我就是昨天发现不见了,放在抽屉里的!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偷偷摸进去的!”
“抽屉?
您家的抽屉有锁吗?”
苏晚追问。
“没……没有,可我家的门是关着的!”
“关着门不代表没人能进去,可您怎么就确定是我偷的?”
苏晚往前迈了一步,声音提高了几分,“我这几天除了去工厂领抚恤金,就没出过门,天天在家守着灵堂。
院儿里这么多双眼睛,谁看见我去过您家了?
您要是拿不出证据,就别在这儿瞎嚷嚷,败坏我的名声!”
赵桂兰被问得哑口无言,嘴里嘟囔着:“我不管,反正我的肉票丢了,你这儿有腰子,就是你偷的!”
“简首是胡搅蛮缠!”
苏晚气得胸口发闷,她转身回屋,很快拿着一叠票据走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大家看看,这是我买腰子的票据,日期是前天,上面有肉联厂的公章。
我一共买了三斤腰子,用了六张肉票,都是我自己攒的,还有工厂给的抚恤金补助票。
赵大娘,您要是不信,可以去肉联厂查,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用了您的票!”
周围的人凑过来看,果然看见票据上的日期和公章都清清楚楚,还有苏晚的签名。
这下议论声变了味,有人开始小声嘀咕:“这么看来,晚妹子没说谎啊,人家有票据。”
“是啊,赵大娘是不是记错了?”
“说不定是自己弄丢了,赖上人家了……”赵桂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没想到苏晚居然真的有票据。
可她又拉不下脸来认错,只能硬着头皮喊:“就算你有票据,谁知道这票据是哪儿来的?
指不定是你用抚恤金买通了人,伪造的!”
“你这话可就过分了!”
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传来。
大家回头一看,是王奶奶。
王奶奶是退休老厂长的遗孀,在院儿里威望极高,平时不怎么出门,今天不知道怎么也来了。
她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苏晚身边,眼神严厉地看着赵桂兰:“小赵,你也是老工人了,怎么能这么不讲理?
人家晚丫头有凭有据,你凭什么说人家伪造票据?
肉联厂的公章是随便能伪造的吗?
你这不是胡来吗?”
赵桂兰见王奶奶开口了,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可还是嘴硬:“王奶奶,我……我就是丢了肉票,心里着急……着急也不能冤枉好人!”
王奶奶打断她,“晚丫头刚没了丈夫,心里正难受呢,你还上门来闹,像话吗?
赶紧给晚丫头道歉!”
赵桂兰咬着牙,不肯说话。
柳玉茹见状,赶紧打圆场:“王奶奶,您别生气,大娘也是一时糊涂。
晚妹子,你看这事儿……道歉是必须的。”
苏晚看着赵桂兰,眼神坚定,“我没偷票,也没做错事,不能平白无故被人诬陷。
赵大娘,您今天要是不跟我道歉,这事儿没完!”
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是啊,赵大娘,你得道歉!”
“冤枉人家了,就得认错!”
赵桂兰看着众人的眼神,又看看王奶奶严肃的脸,终于憋红了脸,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太小,我没听见。”
苏晚毫不退让。
赵桂兰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对不起!
我不该冤枉你偷肉票!”
苏晚这才点了点头:“行了,我接受您的道歉。
希望您以后弄清楚事情真相,再说话,别再随便冤枉人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进屋,却被孙大强拦住了。
孙大强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首勾勾地盯着苏晚:“晚妹子,既然没偷票,那你这卤腰子也该让大家尝尝吧?
别一个人吃独食啊。”
苏晚冷冷地看着他:“我的腰子是给我丈夫做的,凭什么给你尝?
孙保全,管好你自己的嘴,少管别人的事!”
孙大强没想到苏晚这么不给面子,脸色沉了下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可是家属院的保全,你要是得罪了我,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苏晚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你要是敢找我麻烦,我就去工厂保卫科告你,说你调戏寡妇,滥用职权!”
孙大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婉的寡妇,居然这么泼辣。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孙大强脸上挂不住,只能狠狠地瞪了苏晚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赵桂兰和柳玉茹见没人帮她们,也只能讪讪地离开了。
看热闹的人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
苏晚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转身回到堂屋,看着丈夫的遗照,轻声说:“建军,你看到了吗?
我没给你丢脸,我守住了咱们的家,也守住了你的抚恤金和秘方。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香还在烧着,烟气缭绕中,陈建军的笑容似乎变得温和了许多。
苏晚知道,这只是开始,以后在这个家属院,还会有更多的麻烦等着她,但她不怕。
她有手艺,有脑子,还有丈夫留下的念想,她一定能撑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