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会的一纸通告，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天文社这潭原本近乎停滞的水中，激起了汹涌的波澜。
之前的日常——那种夹杂着毒舌吐槽的微妙平衡——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筹备氛围。
活动室里，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看不见的电火花。
风间琉璃一改往日偶尔的懒散，像上了发条一样，几乎将所有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了校园祭方案的构思中。
书桌上铺满了各种草稿纸，上面画满了潦草的思维导图、活动流程和看似异想天开的点子。
她那琉璃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焦虑、决心和创造欲的火焰。
而野原弘之，则像是被强行拖入风暴中心的旁观者。
他依旧会准时出现在活动室，依旧会占据那张躺椅，但手中的素描本往往很久才翻动一页。
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对风间琉璃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进行冷静（或者说冷酷）的可行性分析上。
“所以，‘星际穿越沉浸式体验’？”
野原放下风间琉璃递过来的第一份草案，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天气预报，“通过灯光、音效和简易道具，模拟穿越虫洞、接近黑洞、探索外星地貌的体验？
风间社长，请问我们的预算是在哪个星系银行结算？
是打算动用你个人的零花钱，还是指望学生会为我们这个濒临废社的团体拨发 NASA（美国航空航天局） 级别的经费？”
风间琉璃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试图用气势压倒他：“预算可以想办法缩减！
用纸板、LED 灯串、投影仪！
重点是创意！
创意你懂吗？
要让参观者感受到宇宙的浩瀚与神秘！”
“我感受到的只会是预算黑洞的浩瀚与道具粗糙带来的神秘尴尬。”
野原毫不留情地戳破，“而且，在拥挤嘈杂的校园祭上，所谓的‘沉浸式体验’大概率会变成‘在纸箱子里听噪音并且被踩到脚’的糟糕经历。
否决。”
风间琉璃瞪着他，胸口起伏，显然被他的毒舌气得不轻，但又无法完全反驳预算和实现难度的问题。
她一把抢回草案，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纸篓——那里己经躺了好几个类似的“牺牲品”。
“那这个！
‘星座命运占卜’！”
她又抽出另一张纸，“利用星座知识，为同学们进行运势解读！
这总没什么成本了吧？
只需要打印一些星座资料，我甚至可以穿上巫女服！”
野原抬起眼皮，用一种看可怜虫的眼神看着她：“风间同学，我记得你曾经说过， astronomy 和 astrology 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一个是以科学方法研究天体，另一个是毫无根据的迷信。
你现在是打算为了社团存续，亲手玷污你热爱的科学，并化身成为你平日最鄙夷的神棍吗？”
“这……这是策略性妥协！”
风间琉璃脸微微发红，强辩道，“用大众感兴趣的话题引流，再趁机科普真正的天文知识！”
“很好的想法。”
野原点头，就在风间琉璃以为他终于赞同时，他接着说道，“然后你会发现，所有人只关心自己的桃花运和考试成绩，对你随后关于恒星光谱或行星轨道的讲解充耳不闻。
最后，天文社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会从一个冷门但或许还有点格调的社团，彻底沦为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算命摊子。
形象毁灭性打击，否决。”
“野原弘之！”
风间琉璃终于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那你倒是提出一个既省钱、又符合科学精神、还能吸引大量人气的高见啊！
别忘了，要是社团没了，你的‘秘密基地’和‘不可告人的爱好’也都岌岌可危！”
又来了，终极威胁。
野原感到一阵熟悉的无力感。
他揉了揉眉心，试图将注意力从“本子画师”这个致命把柄上移开，专注于问题本身。
“吸引人气……”他低声重复着，目光扫过活动室。
墙角的望远镜，书架上的星图，窗台上的小植物……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风间琉璃那张因为激动和焦虑而泛红的脸庞上。
“或许，”野原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我们的方向错了。”
“错了？”
风间琉璃皱眉。
“我们只有两个人，资源有限，想要在六十多个社团中杀入前二十，去和那些动不动就几十号人、能歌善舞、能搞美食能办女仆咖啡厅的社团比拼‘大众吸引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野原分析道，这是他难得的、不带吐槽色彩的理性时刻，“我们应该放弃取悦所有人这种不切实际的目标，转而瞄准特定群体。”
“特定群体？”
“比如，”野原指了指自己，“对社交活动感到疲惫，只想找个安静角落喘口气的人。
或者，对那些华丽喧嚣的展示感到厌倦，想要看点不一样东西的人。
又或者……是对星空本身，抱有那么一丝真正好奇的人。”
风间琉璃愣住了，她没想到会从野原口中听到这样的分析。
她仔细咀嚼着他的话，眼中的焦躁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思考。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走‘热闹’路线，反而走‘安静’、‘独特’的路线？”
“可以这么理解。”
野原点头，“与其制造一个劣质的游乐场，不如提供一个……能让人短暂驻足，获得片刻宁静或独特体验的空间。”
这个理念，出乎意料地与风间琉璃内心某个角落产生了共鸣。
她热爱星空，不正是因为它那份远离尘嚣的宁静与壮丽吗？
她不想把天文社变成一个哗众取宠的马戏团。
“具体怎么做？”
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带着认真的探询。
野原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精美的星空摄影集，翻开其中一页，是绚烂的猎户座大星云。
“我们无法把真正的星空搬到校园祭上，但可以展示它的美。
高清打印一些震撼的星空照片，制作成展板。
配上简洁而富有诗意的说明文字，不是枯燥的数据，而是关于距离、时间、生命起源的遐想。”
风间琉璃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另外，”野原看向墙角那架望远镜，“白天虽然看不到星星，但我们可以把它摆出来，作为展示品。
同时，准备一些简单的观测目标——比如，用太阳滤镜安全地观测太阳黑子。”
“太阳黑子？”
风间琉璃有些意外。
“嗯。”
野原点头，“这比晚上观测星星更具备白天实施的可能性，也更有‘科学实践’的感觉。
而且，观察我们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恒星，本身就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还有吗？”
风间琉璃追问道，身体不自觉地向他靠近了些，似乎被他的思路吸引了。
野原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或许……可以增加一点互动性。
但必须是低成本的、符合我们社团风格的。”
“比如？”
“比如，‘写下你的愿望，寄给星星’。”
野原指了指窗外，“准备一些黑色的卡纸和金属色的笔，让参观者写下愿望或烦恼，投递到一个我们自制的、看起来像宇宙信箱的盒子里。
告诉他们，这些愿望会随着我们的目光，一起望向深邃的宇宙。”
这个点子带着点野原式的、别扭的浪漫，连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点羞耻。
风间琉璃彻底安静了，她看着野原，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重新审视的光芒。
她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对星空表现得毫无兴趣，只知道节能和吐槽的家伙，竟然能想出如此……切中要害且颇具诗意的方案。
“野原……”她喃喃道，“你其实……脑子很好用嘛。”
野原立刻恢复了防御姿态，移开视线：“这只是基于最低能耗和最大效率原则下的理性选择。
比起你的那些‘黑洞体验屋’和‘星座占卜’，这些方案至少不会让我们看起来像傻瓜。”
风间琉璃这次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带着点兴奋和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吧，我承认，你的方案比我的靠谱。
展示星空之美，白天观测太阳，还有‘星际信箱’……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了。”
意见初步统一，接下来的细节讨论却依然充满了火药味。
在讨论展板文字时：风间琉璃：“这里应该写上‘猎户座大星云，距离地球约1344光年，是一个巨大的恒星摇篮’，数据要精确！”
野原：“精确的数据只会让普通人更快地翻过这一页。
改成‘你看到的这缕光芒，在人类还在中世纪挣扎时，便己踏上旅程。
它穿越时空，只为与你在此刻相遇。
’”风间琉璃：“……太肉麻了！”
野原：“但有效。
或者你可以坚持你的‘恒星摇篮’，看看有多少人会在这个摇篮前驻足。”
在讨论“星际信箱”的设计时：风间琉璃：“我们可以用一个纸箱，贴上黑色的纸，画上星星和银河！”
野原：“视觉效果会像垃圾回收箱。
至少找一个材质好一点的深色木盒，我可以帮忙在上面用丙烯画一些简单的星座图案。”
风间琉璃（惊讶）：“你愿意动手？”
野原（面无表情）：“总比让你把它弄成儿童手工课作品要强。”
在分配任务时：风间琉璃：“图片筛选和文字我来负责！
望远镜调试和太阳观测讲解也是我的！
野原你就负责画信箱和……嗯，到时候负责维持秩序？”
野原：“维持秩序意味着需要与大量陌生人进行不必要的交流，拒绝。
我可以负责展板的版面设计和排版，确保视觉效果不至于太糟糕。
另外，‘星际信箱’的构思是我提出的，相关的准备工作我可以负责。”
风间琉璃：“……好吧。
那你还要做什么？”
野原：“我在关键时刻，提供必要的吐槽和精神支持，确保社长你不会因为过度兴奋而做出一些有损社团形象的蠢事。”
风间琉璃：“……野原弘之，有时候我真的想用星图卷起来敲你的头！”
尽管摩擦不断，毒舌依旧，但筹备工作总算在一种奇异的、充满对抗又不得不合作的状态下，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
他们像两颗运行在不同轨道上的星子，因为突如其来的引力扰动（废社危机）而被迫靠近，在碰撞和摩擦中，试图找到一种能够共同存续的频率。
野原发现，当风间琉璃专注于她擅长的领域时，那种专业和热情确实有几分感染力。
而风间琉璃也渐渐意识到，野原那看似消极冷漠的表象下，隐藏着敏锐的观察力和一种别扭的、追求“效率”与“本质”的创造力。
夜幕降临，活动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风间琉璃还在电脑前筛选照片，野原则在纸上勾勒着信箱的草图。
台灯的光晕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喂，野原。”
风间琉璃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很平静，“谢谢你。”
野原笔尖一顿，没有抬头：“谢什么？
我只是在维护我个人的利益罢了。”
“随你怎么说。”
风间琉璃笑了笑，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驳，“至少，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方向。”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夜空中，繁星点点，清晰可见。
“看，今晚的星星多亮。”
她轻声说，“如果我们失败了，以后可能就没办法在这里一起看星星了。”
野原沉默了片刻，也抬起头，望向那片深邃的夜空。
星光落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映出微弱的光点。
“观测条件良好。”
他最终只是平淡地陈述道，“但距离校园祭还有时间，现在感慨还为时过早。
不如想想，打印展板的费用，我们该怎么分摊。”
风间琉璃刚刚升起的一点感伤瞬间被他这句话击得粉碎。
“野原弘之！
你真是个气氛破坏专家！”
“过奖。
我只是比较务实。”
星辰在他们头顶无声运行，而地面上的、属于两个别扭高中生的“生存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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