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像被打翻的染缸,泼得整条弄堂都浸在暖黄里。
梧桐树的叶子日渐稠密,阳光穿过叶隙落在青石板上,碎成满地跳跃的光斑。
许姚背着绣着小蝴蝶的书包走在巷子里,辫梢的红绸带被风掀起,扫过墙角那丛野菊,惊得几只蜜蜂嗡嗡飞起。
贺锦的身影早在巷口的老邮筒旁晃悠了。
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半截晒得黝黑的胳膊。
看见许姚,他从邮筒后面摸出个纸包,飞快塞到她手里:“王大爷刚炸的糖糕,还热乎。”
纸包烫得许姚指尖发麻,她掀开一角,金黄的糖糕冒着热气,糖霜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
“昨天的看图写话,你写的啥?”
她咬了口糖糕,甜腻的糖浆沾在嘴角,像抹了层蜜。
贺锦挠挠头,耳根有点红:“就写……就写咱仨在梧桐树下玩弹珠。”
许姚噗嗤笑出声,糖糕渣子喷在他胳膊上:“祁峰才不爱玩弹珠呢,他总在旁边看书。”
“那我就写他偷偷看你。”
贺锦的声音突然压低,像说什么要紧事。
许姚的脸腾地红了,抬手就去打他胳膊,却被他笑着躲开,两人围着邮筒追起来,书包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惊得趴在邮筒上的黑猫“喵”地窜上了墙。
正闹着,祁峰背着书包从巷深处走来。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罩衣,领口别着块白色的手帕,是他奶奶给他绣的,上面有朵小小的梅花。
他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买的豆腐,白嫩嫩的,用布盖着。
“早啊。”
祁峰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巷子里的宁静。
许姚赶紧停下脚步,手背在背后擦了擦嘴角:“早,祁峰。
你买豆腐呀?”
“嗯,奶奶要做豆腐羹。”
他把竹篮往身侧挪了挪,目光落在许姚手里的糖糕上,“王大爷的糖糕甜吗?”
“可甜了!”
许姚掰下一半递过去,“你尝尝。”
祁峰刚要接,贺锦突然跳过来,把那半块糖糕抢过去塞进自己嘴里:“他不爱吃甜的,我替他吃。”
说完还故意吧唧嘴,气得许姚伸手去揪他头发。
祁峰看着两人闹作一团,悄悄把竹篮放在地上,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布包。
里面是晒干的金银花,用红线捆着,是他昨天在郊外摘的,晒了一下午。
他想递给许姚,又觉得不妥,手指捏着布包的边角,捏得指节发白。
等贺锦终于被许姚按在邮筒上“求饶”,祁峰己经提着竹篮走远了。
许姚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罩衣后襟沾了片槐树叶,大概是刚才路过老槐树时蹭的。
“他好像有东西要给我。”
她喃喃道。
贺锦从兜里掏出颗弹珠,塞到她手心:“别管他,给,昨天赢你的那颗绿的,还你了。”
许姚捏着冰凉的弹珠,心里却有点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日子像巷口的流水,哗啦啦地往前淌。
许姚和贺锦还是形影不离,只是祁峰偶尔会加入他们。
比如贺锦爬树掏鸟窝时,祁峰会站在树下举着草帽接;许姚跳房子崴了脚,祁峰会从家里拿来红花油,笨拙地给她揉脚踝;三人一起写作业时,贺锦总爱抢许姚的橡皮,祁峰就默默把自己的橡皮推过去。
有回学校组织去郊外踏青,贺锦偷偷带着弹弓,非要去打鸟。
许姚不放心,跟在他身后跑,结果两人在树林里迷了路。
太阳渐渐西沉,林子里的风越来越凉,许姚吓得眼圈发红,紧紧攥着贺锦的衣角。
“别怕,我保护你。”
贺锦把她往身后拉了拉,捡起根粗树枝当武器。
他其实也怕得厉害,手心全是汗,可看见许姚发抖的肩膀,硬是挺首了腰板。
就在这时,林外传来祁峰的喊声:“许姚!
贺锦!”
两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往声音处跑,看见祁峰站在路口,手里举着个火把,火苗映得他脸通红。
他的裤腿被树枝划破了,膝盖上还沾着泥,显然是跑了不少路。
“我就知道你们会往这边跑。”
祁峰的声音有点喘,把手里的烤红薯递给他们,“我让老师先回去了,带了这个,暖暖身子。”
贺锦没说话,接过红薯塞给许姚,自己却往祁峰身边站了站,用身体替他挡住点风。
许姚咬着红薯,看着两个男孩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迷路的慌张都被这烤红薯的甜香融化了。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大雪把弄堂裹成了白棉花。
许姚的手生了冻疮,肿得像胡萝卜,握笔都费劲。
贺锦每天早上都往她手里塞个暖水袋,是他用输液瓶灌的热水,外面裹着厚厚的棉布。
“我娘说用辣椒水泡手能好。”
贺锦蹲在许姚家门槛上,看着她把手泡在红彤彤的水里,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疼不疼?”
许姚摇摇头,其实辣得钻心,可看着他着急的样子,硬是咬着牙没吭声。
祁峰知道了,从家里拿来个小陶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药膏。
“这是我太奶奶传下来的,治冻疮可灵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了药膏,往许姚手上涂,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器。
药膏冰冰凉凉的,辣疼感瞬间减轻了不少。
许姚看着祁峰专注的侧脸,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雪花,像落了层碎钻。
“谢谢你啊,祁峰。”
“不客气。”
他的声音低低的,耳根有点红,涂药膏的手微微发颤。
贺锦坐在旁边,突然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往许姚另一只手上套:“这个也给你,我手不冷。”
那是双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毛线手套,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开春的时候,弄堂里的梧桐树抽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像挂了满树的小灯笼。
许姚的冻疮好了,手上留了几个浅浅的印子。
贺锦说那是英雄的勋章,祁峰却默默找来了雪花膏,每天提醒她抹。
有天放学,贺锦突然把许姚拉到梧桐树下,从树洞里掏出个铁皮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弹珠,红的绿的蓝的,还有那颗最大的蓝弹珠。
“这些都给你。”
他挠挠头,脸憋得通红,“等我长大了当警察,挣了钱,给你买更多的弹珠,买最好看的那种。”
许姚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偶,是她用碎布缝的,丑丑的,却有两只圆溜溜的黑纽扣眼睛。
“这个给你,当警察的话,带着它就不会害怕了。”
贺锦接过布偶,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胸口鼓鼓的。
两人相视而笑,阳光透过新叶落在他们脸上,暖融融的。
不远处的墙根下,祁峰抱着画板站在那里,画纸上,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梧桐树下,树洞里的铁皮盒子闪着光。
他悄悄合上画板,转身往家走,脚步轻得像片叶子。
口袋里,那颗没送出去的粉色橡皮,硌得手心微微发疼。
可他看着远处嬉笑的两人,嘴角却悄悄勾起个浅浅的弧度,像春风拂过刚解冻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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