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意的指尖捻着一根极细的竹纤维，正小心翼翼地贴合在一张残破的清代书页边缘。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格窗，在她面前的工作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糨糊的淡香与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草木的气息。
这里是市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室，一个与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地方。
苏晚意来这里三年了，从最初对着碎裂成几十片的书页手足无措，到现在能熟练地用“金镶玉”技法让残破的古籍重焕生机，她的生活几乎与这些沉默的旧书绑定在了一起。
“晚意，楼下有人找，说是建筑事务所的，来谈古籍馆修缮项目的事。”
同事林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打破宁静的歉意。
苏晚意停下手里的动作，摘下沾着糨糊痕迹的白手套，指尖还残留着纸张的粗糙触感。
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浅蓝色工作服，走到门口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工作台——那页清代文人的手札刚补好最后一道裂痕，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楼下的接待室里，坐着一个男人。
苏晚意推门进去时，他正侧对着门口，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
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
听见动静，他转过头来。
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像淬了光的黑曜石，带着审视的锐利，却又在看清她时，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来对接的人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文静又带着点书卷气的姑娘。
“你好，我是沈知珩，来自筑境事务所。”
他站起身，伸出手，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低音弦，“负责这次古籍馆的修缮设计。”
苏晚意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指尖。
他的手很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与她常年接触纸张和糨糊、微凉柔软的手截然不同。
“苏晚意，古籍部的修复师，也是这次项目的馆内协调人。”
她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有些不自在地往身后收了收。
沈知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落在她带来的一叠资料上。
“关于古籍馆的结构，我们需要详细的图纸和现存问题的记录。
另外，修复室的环境要求特殊，温湿度、光照控制都需要纳入设计考量，这点可能需要你提供专业意见。”
他说话条理清晰，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
苏晚意点点头，将资料推给他：“这是目前整理好的基础信息，修复室的具体参数我单独列了一份，包括对震动、粉尘的要求，毕竟很多古籍经不起折腾。”
沈知珩拿起那份参数表，眉头微蹙着翻看。
他的手指修长，翻页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利落的节奏感。
苏晚意坐在对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认真的时候，眼神专注得惊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里的纸张。
“这些要求很细致。”
他看完，抬头看向她，“但有些地方和建筑结构会有冲突，比如你要求修复室完全隔绝外部震动，这意味着需要单独做减震地基，成本会增加不少。”
“可是那些古籍……”苏晚意下意识地反驳，语气带着点急切，“很多是孤本，哪怕是轻微的震动，都可能让己经脆弱的纸张产生新的裂痕。”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执拗。
沈知珩看着她，忽然发现她平静的眼神里藏着一种坚定，像守护着珍宝的小兽。
他沉默了几秒，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极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我明白。”
他说，“成本问题我会和馆方沟通，尽量满足修复室的需求。
不过，可能需要你带我去现场看看，尤其是修复室和古籍库房的位置，有些细节图纸上体现不出来。”
“现在吗？”
“最好是。”
苏晚意点点头，站起身：“这边请。”
古籍馆在图书馆的西侧，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砖缝里还长着几株倔强的杂草，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陈旧感。
沈知珩跟着苏晚意走进楼里，脚步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这里的安静。
一楼是阅览室，几个老人正坐在木桌前翻阅线装书，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落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沈知珩的目光扫过斑驳的木地板，腐朽的门楣，以及墙角那道明显的裂缝，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边的结构确实老化严重。”
他低声说，“雨季会不会漏水？”
“会。”
苏晚意指着天花板一处水渍，“去年夏天漏得厉害，幸好当时及时把古籍转移了，不然损失就大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后怕。
沈知珩看了一眼那片水渍，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快速画了个简易的草图，标注了位置。
上了二楼，修复室的门虚掩着。
苏晚意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旧书和糨糊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知珩走进去，目光立刻被工作台上摊开的那页清代手札吸引了。
“这是刚修复的？”
他走到工作台前，放轻了脚步，像是怕吹口气就会损坏那脆弱的纸张。
“嗯，之前被虫蛀了，补了三天才补好。”
苏晚意站在他身边，看着那页手札，眼神柔和，“是清代一个文人写给妻子的信，说他在外地做官，很想念家里的梅花。”
沈知珩的目光落在那些细密的修补痕迹上，竹纤维与旧纸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破绽。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和她做的工作一样，都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能把破碎的东西，一点点拼凑回原来的模样。
“这里的光照需要调整。”
他忽然开口，指着窗户，“现在的角度，下午阳光会首射到工作台，对纸张损害很大。”
苏晚意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之前也想过装遮光帘，但怕影响通风。”
“可以设计成百叶窗，既能调节光线，又不影响通风。”
沈知珩说着，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快速画了个草图，“大概是这种结构，我回去让助理细化一下。”
纸上的线条简洁流畅，一眼就能看懂他的想法。
苏晚意看着那张草图，又看了看他专注绘图的侧脸，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习惯用线条和结构说话的男人，似乎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冷硬。
“谢谢。”
她说。
沈知珩抬眸，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
这次的笑容很清晰，不像刚才那样转瞬即逝，眼底带着点温度：“应该的。
毕竟，保护这些老东西，也是我们做修缮设计的意义之一。”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他的笑眼上，漾开细碎的光。
苏晚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赶紧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老槐树，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
她想，或许这次的项目，不会像她想象中那么枯燥。
而沈知珩看着她微红的耳尖，指尖在刚才画草图的纸上轻轻敲了敲，心里也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藏在旧时光里的姑娘，好像比那些冰冷的建筑图纸，有趣多了。
两人站在安静的修复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香气，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清晰起来，像是在为这个刚刚开始的故事，奏响了第一声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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