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浑浊的、带着土腥气的热水,唐默最终还是没能喝下去。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干涩的疼痛。
他被那个叫“铁蛋”的年轻袍哥,以及另外两个眼神凶悍的汉子半请半“护送”着,离开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土坯房。
院子里的其他汉子见他出来,原本或蹲或站的,都立刻挺首了身子,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那目光里有探寻,有敬畏,也有毫不掩饰的、打量“当家人”状态的审视。
唐默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让他几乎同手同脚。
没人说话,只有杂沓的脚步声和腰间偶尔传来的金属磕碰声。
他被簇拥在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
路两旁是低矮破败的茅屋,偶尔有面黄肌瘦的农户躲在门缝后面偷偷张望,眼神麻木又带着一丝恐惧。
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和腐烂秸秆的味道。
这真实的、毫无滤镜的贫穷与压抑,几乎让他窒息。
他脑子里还在疯狂运转,试图从那些属于“唐大农”的破碎记忆里挖掘出更多信息,比如逃跑路线,比如这个“唐大爷”原本的性格习惯,但除了些零碎的码头争霸、与人“拿梁子”(结仇)的血腥片段,以及明天那场该死的“举事”外,一无所获。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
转过一个长满枯黄蒿草的土坡,眼前的景象让唐默瞬间僵住了。
所谓的东校场,是一片巨大的、坑洼不平的荒地。
而此刻,这片荒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成千上万的人头攒动,如同翻滚的潮水。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穿着和唐默手下类似的土布短打,有的甚至赤着脚,身上沾满泥泞。
手里拿着的“家伙”更是五花八门,锈迹斑斑的大刀、长矛,磨得发亮的梭镖,甚至还有锄头、铁锹和粗大的木棍。
只有极少数人,像他身边这些袍哥一样,腰间别着短枪,或者背上扛着用布包裹的长枪。
人声嘈杂到了极点,各种口音的呼喊、叫骂、议论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汗味、土腥味、还有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产生的浓重体味,汇聚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洪流。
唐默和他这一百多号人被挤在人群的中段,动弹不得。
他个子不算矮,能勉强看到前方远处似乎有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台上站着几个人,正在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说着什么,但距离太远,人声太吵,根本听不清。
就在这时,他旁边一个豁牙的汉子猛地一拍大腿,扯着嗓子对同伴吼道:“龟儿子的!
说得好!
这清狗子就是不让我们活了!
铁路收我们的,捐税刮我们的,现在连条活路都不给!
跟他们拼了!”
他周围的一小圈人顿时群情激奋起来:“对!
拼了!”
“把赵尔丰那个龟儿子撵出西川!”
“保路!
保川!
光复汉家山河!”
口号声此起彼伏,像野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唐默看到身边那些原本表情凶悍或麻木的汉子们,此刻眼睛都开始发红,呼吸粗重,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跟着嘶吼。
连他身边的铁蛋,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拳头攥得紧紧的。
一种狂热的、不计后果的气氛在迅速发酵。
唐默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他听得懂那些口号,知道“保路运动”,知道“辛亥革命”的前奏,知道历史的走向。
但知道归知道,当亲身站在这沸腾的、充满了破坏力和未知风险的人潮中央时,那种置身于历史洪流即将被碾碎的恐惧感,压倒了一切。
起义?
革命?
听着热血,可子弹是不长眼的!
台上那些人说得天花乱坠,可冲在前面的、流血丢命的,是台下这些被煽动起来的,包括他在内的“好汉”们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那里别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一把粗糙的、带着皮质枪套的短枪,应该是俗称的“单打一”或者某种老式左轮。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手指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他不会用,也不敢用。
就在这时,前方的高台上,一个穿着灰色学生装、剪了短发的年轻人似乎演讲到了高潮,他奋力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后一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就在今日!
出发!”
“出发!!”
“杀啊!!”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猛地炸开,整个东校场如同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
人群开始疯狂地向前涌动,像决堤的洪水。
唐默身不由己地被这股巨大的人流推搡着向前,脚下踉跄,几乎摔倒。
他惊恐地回头,想寻找自己那“一百三十号弟兄”,却只看到一张张被狂热扭曲的、陌生的面孔,和他一样,被这历史的浪潮裹挟着,冲向未知的、血与火的战场。
完了,真的完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我想回家写代码!
甲方爸爸!
我再也不抱怨你改需求了!
放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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