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家里蹲大学闪电与剪刀坐在自己坟头的林晓强，在凛冽的寒风中，下意识地行了一把鼻涕 —— 这当然只是魂魄残留的习惯动作。
就在这恍惚间，他的神思又被拽回了那个柳絮纷飞的一九九二年清明。
在石市工作的大堂姑回村给二爷爷、二奶奶上坟。
午饭时，她突然放下筷子，关切地问："强子，照相的营生咋样了？
"我苦笑着摇头："姑，不太好。
实在不行，我还想去砖厂。
""瞧你这瘦猴样，还要不要命了？
" 大堂姑瞪了我一眼，"真累垮了，你奶奶和弟弟指望谁？
" 她声音温和下来，"千顷园子万亩地，不抵一门烂手艺。
如今村里跑运输的大汽车越来越多，你去学开车吧，学费姑给你出。
"我当场愣住。
学费一千八，加上吃住少说也得八百，两千六 —— 在九十年代初，这对于病退在家的大堂姑，怕是得攒上大半年。
我立马摇头："姑，我不去。
"一旁倒水的二堂姑不明就里，也跟着劝："你大姑让你去就去呗，多好的事儿！
"我心里堵得慌 —— 我是堂侄，不是亲侄，这钱我拿着烫手，怕给姑家里添矛盾。
我必须找个法子，既能活命，又能…… 把心里那个窟窿填上。
忽然，一个找对象的念头砸进我心里：学理发！
对，理发店里人来人往，最重要的是…… 姑娘家总得剪头发吧？
"姑，您真要帮我，就让我去石市学理发吧。
在您家吃住，行不？
"大堂姑拗不过我，终于松口："行，理发就理发。
"忽然间，她眼里闪过一道光，连声说："学理发好，学理发好！
" 把我和二姑都说懵了。
"好在哪儿？
" 二姑问。
大堂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你小子，鬼机灵！
我说怎么放着现成的方向盘不摸，非要去拿剪子。
学理发好！
理发技校里头姑娘多，环境也干净，备不住咱家二小子，真能正儿八经谈个对象回来。
这钱，花得值！
"大堂姑这话竟一语成谶。
那个来自外省山区的姑娘，第一次见面时并没让我心动。
她的皮肤黝黑，真如相声里说的，扔进煤堆怕都找不着。
我只当她是个短暂的同学。
可缘分就像春天的柳絮，不知不觉就沾了满身。
大姑父借我的二八自行车，渐渐成了她的专属座驾。
放学后，我载着她穿过石市的大街小巷，车轮碾过梧桐树影，她的笑声飘在风里，比铃铛还清脆。
为了练好理发手艺，理发毕竟是技术活，如果不勤学苦练，毕业了也是纸上谈兵，于是我们说动老师，带着全班到马路边义务理发。
谁能想到，这无奈的举动，后来竟成了石市街头理发行业的雏形。
交往愈深，了解愈多。
她知道我学过照相，眼睛一亮 —— 她老家是豫省有名的雕刻之乡，正需要有人把笨重的木雕拍成轻便的照片，好去全国各地接活儿。
她邀我去她老家，合开一家又能理发又能照相的店。
青春的愿景总是美好得不顾一切。
就在我们认真筹划时，流言却先一步传到了她家人耳中。
她被匆匆接走，连告别都仓促。
后来，我们也试过所有年轻人会用的笨办法 —— 私奔回了我的老家，面对她家亲人来要人，她见到亲人的那一瞬间，就像受惊的兔子，拉着我一起冲出家门，跑向了滹沱河堤，以示对她家人的抗争，固守传统思想的我，觉得这事不能就这样来解决，我是个男子汉，我穷我认，但不能这么不清不白的给她家人带来闲话，于是我做通她的工作，一起回去向她的亲人解释。
可现实的礁石太硬了，终于把这份过早萌发的感情，撞成了散落的泡沫。
我不信这缘分就这么断了，揣着攒下的邮票，向千里之外的她发起了 "书信冲锋"。
每天一封，用我最工整的字迹，诉说我的坚持，描绘我们那个 "理发照相馆" 的蓝图，其实我不知道情书，早被她的家人扣押、所有的情书如同石沉大海。
首到那天，我收到一封署名 "王建军" 的来信。
熟悉的语气，小心翼翼的笔触 —— 是她！
她竟用这样一个男性化的假名，在严密的监视下，为我凿开了一条微小的缝隙。
希望的火焰刚刚复燃，却被我亲手犯下的一个低级错误彻底浇灭。
在北京奔波时，我写了一封长信，不知怎的糊涂了，竟将这封写于北京的信，回到老家后塞进了老家县城的邮筒。
当她收到那封盖着老家邮戳、内容却满是北京见闻的信时，信任的堤坝瞬间崩塌。
很快，我只收到一封电报，上面只有冰冷的两个字："缘尽"。
没有解释，没有质问 —— 只有 "缘尽" 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剪刀，"咔嗒" 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我所有的念想。
我的世界从此失去了颜色。
酒精成了我唯一的知己，什么事业、生意、庄稼，全都没了心思；面对我的消沉，军子和栓子哥看不过眼，在他去大学报到前，特意去了她家，想为我做最后的挽回。
她只对军子淡淡地说："让他不要再联系我了。
" 至于我那些视若珍宝的信，她说："信纸薄，一壶滚水，尽成纸灰。
"奶奶看着我日日消沉，急得嘴角起泡，哮喘也加重了。
她拖着病体，西处求人给我说媒。
可 "父亡母改嫁，家徒西壁，拖着奶奶弟弟" 这几个词，像一道道符咒，封死了我所有的姻缘路。
一天夜里，奶奶剧烈地咳嗽着，用那双枯柴般的手抓住我："强啊，走吧，去北京。
照相、理发那怕是捡破烂都行。
奶奶给你立个规矩：找不到孙媳妇，别回来！
挣不着钱，别回来！
违法犯罪的事不能干！
"我看着她浑浊眼里决堤的泪水，心如刀割："我走了，您咋办？
""你弟弟…… 也能顶事了。
" 她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甭惦记家。
"我跪在奶奶床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但人想活的有尊严，路总得往下走，那怕困难重重。
他的 "家里蹲大学"，在北京城开了分校，第一课叫作 "隐忍"。
怀揣着奶奶的死命令，他投奔了母亲在京的家。
那是一个平房院落，继父的存在，修表、驾驶、电气焊无所不能，只是被某个特殊的年代彻底改造过的人 —— 谨慎，或者说，恐惧，己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当林晓强鼓起勇气，在饭桌上提起想开理发店的想法时，继父没有立刻反对。
他只是沉默地吃完最后一口饭，然后放下筷子，用一贯平稳的语气算了一笔账："门脸儿租金多少，办照要花多少，置办镜台椅子的本钱要多少…… 你才学了几个月，手艺稳不稳？
万一没客人，这几个月的生活费从哪儿出？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垒成一堵现实的墙。
这不是刁难，是经历过匮乏与动荡的人，最本能的避险反应。
继父不是不肯帮他，是不肯陪他冒险。
家里凭空多出一个半大小子，不仅是多一双筷子。
逼仄的空间里，母亲在厨房和继父低声的争执，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耳膜上。
他听见母亲压抑的哀求："…… 总得让孩子有个奔头。
" 也听见继父无奈的叹息："…… 一大家子，不是过家家。
"他把自己缩得更小，起床就叠好被褥，吃饭后主动刷碗，努力让自己像个透明的影子。
隐忍，是他在北京这所 "分校" 里，学会的第一个生存技能。
他理解继父，但理解，并不能让寄人篱下的日子好过半分。
苦等一个月，开店梦彻底熄火。
他想到了继父在特殊年代去内蒙古讨生活的经历，绝望中生出一种蛮勇：他能去，我也能！
扛着行李刚跨出院门，胡同里竟迎面撞上骑着踏板女士摩托车下班回来的继父，每当看到继父骑着红色的踏板摩托车，林晓强就想乐，远远的看上去，继父在按着一只兔子在行走。
"去哪儿？
""内蒙。
"继父刹住木兰摩托车，单脚点地，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嘲讽，反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无奈："这月份，集宁坝上的风，出了站台就能把人冻透。
回去！
"发财梦，被这句基于经验判断的冷水，浇得连烟都不冒。
他僵在原地，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连拼命都找不到方向的茫然。
哪里才是出路？
他推着自行车，茫然地骑行在玉泉路上。
首到那个十字路口闯入眼帘 —— 太平路与玉泉路交汇处，几个理发摊子支棱着，围着一圈等着推头刮脸的男人。
熟悉的剪刀声、推子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真切。
他站在寒风里，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 看理发师傅如何挥剪，看客人如何落座，看太阳从头顶滑到西边，把影子拉得老长。
第二天，这个十字路口，多了一个沉默的理发摊。
这街头的理发摊，就是他 "家里蹲大学" 最实在的课堂 —— 没有课本，没有老师，只有寒风里的坚持和客人的认可，教他怎么活下去。
很多年后他才明白，他终其一生，都在用不同的方式 "修理" 着什么 —— 少年时修理地球（种地），青年时修理头发，或许，他真正想修好的，是自己那与心愿背道而驰的命运。
他终其一生，都在与各种具体而微的人情世故打交道，试图通过规整它们来规整自己的人生，而这一切的起点，不过是当年那个想 "有尊严活下去" 的念头 —— 他的 "家里蹲大学"，从来没教过他怎么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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