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林漾第一次见到苏念时，是被母亲半推半搡着，塞进小学一年级（3）班教室门的那个早晨。
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稠稠地淌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把砖红色的墙面晒得发烫。
他背着父亲淘汰的旧书包，深蓝色的帆布上印着褪色的奥特曼，边角磨出了毛边。
书包带太长，晃悠悠地拍着他的屁股，每走一步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在替他表达不情愿。
“漾漾乖，进去吧，妈妈下午就来接你。”
母亲的手温温地按在他的后颈上，带着刚烙完葱油饼的香气。
林漾却把脸埋在母亲的裙摆里，眼睛死死盯着教室门口那棵老梧桐树——树干粗壮得要两个小朋友合抱，枝桠伸展着遮天蔽日，叶子绿得发亮，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拍巴掌。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窸窣”声从树后传来。
林漾的好奇心瞬间压过了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他悄悄从母亲怀里探出头，看见树影里蹲着个扎双马尾的小姑娘。
她穿着和他同款的蓝白校服，裙摆上沾着几片梧桐叶，发梢别着枚粉色的塑料星星发卡，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上面，晃出细碎的光斑，像落在地上的萤火虫。
更奇怪的是，她正用一根细树枝，小心翼翼地往树干上拨弄着什么。
“你在干嘛？”
林漾忘了害怕，挣开母亲的手，噔噔噔跑了过去。
他的凉鞋踩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小姑娘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阳光恰好照在她脸上，林漾看清了——她的皮肤很白，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又大又圆，黑葡萄似的，此刻正瞪得溜圆，带着点受惊的警惕。
鼻尖上沾着一小块泥土，像只偷玩泥巴的小花猫。
“我在帮蜗牛回家呀。”
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点奶气，手指还捏着那根细树枝，指着树干底部一只慢吞吞爬行的蜗牛，“它爬得太慢了，我妈妈说，蜗牛的家在最高的树叶上。”
林漾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梧桐树的枝叶一首延伸到三楼的窗户边，绿油油的叶子层层叠叠，根本看不到顶。
“那么高，它爬得上去吗？”
他皱起小眉头，觉得这事儿有点不靠谱。
“能的。”
小姑娘很笃定，又用树枝轻轻碰了碰蜗牛的壳，“你看，它在努力呢。”
林漾蹲下来，学着她的样子盯着蜗牛看。
那只蜗牛背着棕色的螺旋壳，身体软软的，留下一道银亮的痕迹，确实在一点点往上挪，只是速度慢得让人着急。
他忽然发现，小姑娘的校服袖口绣着小小的草莓图案，和自己袖口的奥特曼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我叫林漾，荡漾的漾。”
他想起出门前母亲的叮嘱，主动报上名字，还挺了挺小胸脯，想显得威风点。
“我叫苏念，思念的念。”
小姑娘也学着他的样子，声音清脆，“我妈妈说，‘念’是心里装着别人的意思。”
林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还不太明白“思念”是什么，但觉得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含着颗甜甜的糖。
就在这时，上课铃“叮铃铃”地响了，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早晨的宁静。
教室里传来老师的声音：“同学们，排好队，准备进教室了哦。”
小姑娘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叶子和泥土，对林漾笑了笑：“我先进去啦，蜗牛就拜托你照看一下。”
“嗯！”
林漾用力点头，看着她背着粉色的小书包，像只小蝴蝶似的飞进了队伍末尾。
她的双马尾在空中甩了甩，那枚粉色的星星发卡一闪一闪的，格外显眼。
母亲走过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那是苏念，以后就是你的同学啦。
快进去吧。”
林漾这才磨磨蹭蹭地跟着队伍进了教室。
教室里己经坐了不少小朋友，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小麻雀。
他被老师安排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刚放下书包，就看见苏念从门口探进头来，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他斜前方的座位——也是靠窗的位置，隔着一条过道。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老师教大家写自己的名字。
林漾握着铅笔的手有点抖，“林”字的撇捺总写得歪歪扭扭，像两条打架的蚯蚓。
他偷偷抬头，看见苏念正低着头，认真地在田字格里写“苏念”两个字。
她的握笔姿势很标准，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写出来的字方方正正的，像小姑娘本人一样可爱。
“林漾同学，”老师走了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要认真写哦。”
林漾的脸“腾”地红了，赶紧低下头，却听见斜前方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他抬头瞪了苏念一眼，却看见她偷偷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别着急，慢慢写。”
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林漾的心里忽然就不慌了。
他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语文书里，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铅笔。
这一次，“林漾”两个字虽然还是不好看，却比刚才工整了许多。
课间休息时，林漾刚想去看看那只蜗牛，就被几个男生拉着去玩“老鹰捉小鸡”。
他跑得满头大汗，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等气喘吁吁地跑回梧桐树旁时，却发现蜗牛不见了。
“我的蜗牛呢？”
他急得团团转，围着树干找了好几圈，连一片可疑的叶子都没放过。
“在这里呢。”
苏念抱着胳膊站在树后，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罐口用橡皮筋扎着纱布，那只蜗牛正安安稳稳地趴在一片新鲜的梧桐叶上。
“你把它抓走了？”
林漾有点生气，觉得她破坏了蜗牛回家的计划。
“没有呀。”
苏念赶紧解释，把玻璃罐递到他面前，“刚才有只小鸟总盯着它看，我怕小鸟吃掉它，就先把它保护起来了。
等放学了，我们再把它放回去，好不好？”
林漾凑近罐子看了看，蜗牛确实活得好好的，还在叶子上爬来爬去。
他的气一下子就消了，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啊。”
“不客气。”
苏念笑得更甜了，“我们可以一起照顾它，给它起个名字吧？”
“叫什么好呢？”
林漾挠了挠头，眼睛一亮，“叫‘星际一号’怎么样？
我长大要当宇航员，让它先替我去树上探险！”
“好呀！”
苏念拍手赞成，“那我们就是‘星际探险队’的队员啦，我是队长，你是副队长！”
“为什么你是队长？”
林漾不服气，挺起小胸脯，“我比你高！”
“因为我先发现它的！”
苏念也挺起小胸脯，一点都不让步，“而且我知道蜗牛喜欢吃什么叶子，你知道吗？”
林漾愣住了。
他还真不知道。
“哼，”苏念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所以我是队长。”
林漾虽然有点不甘心，却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他看着苏念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罐放在树荫下，又从口袋里掏出块饼干，掰了一小点放在叶子旁——虽然他也不知道蜗牛吃不吃饼干，但看着苏念认真的样子，觉得当副队长好像也挺不错的。
下午放学时，母亲来接林漾，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看见苏念的母亲也在。
两位女士一见如故，拉着手聊得热火朝天。
“原来念念就住你们隔壁单元啊！”
林漾的母亲笑着拍了拍苏念母亲的手，“真是太巧了，以后两个孩子可以一起上学放学。”
“是啊是啊，我还说让念念多交些朋友呢。”
苏念的母亲弯腰摸了摸林漾的头，“漾漾长得真精神，以后要多照顾我们念念呀。”
林漾这才知道，苏念家是上周刚搬来的，就在他家隔壁那栋楼。
他偷偷看了眼苏念，发现她正抱着那个装着“星际一号”的玻璃罐，冲他挤眼睛。
“我们去放蜗牛吧！”
苏念拉着林漾的手，不由分说地往梧桐树跑。
两个母亲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夕阳把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绿色的地毯。
林漾和苏念蹲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把“星际一号”从罐子里取出来，放在树干上。
“明天见，星际一号。”
苏念对着蜗牛挥了挥手。
“明天我们再来看你。”
林漾也跟着挥手。
蜗牛似乎听懂了，慢吞吞地往上爬了爬，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痕迹。
回家的路上，林漾和苏念并排走着，影子在地上时而靠近，时而分开。
苏念的玻璃罐空了，被她抱在怀里，像揣着个宝贝。
“林漾，”她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草莓橡皮，递到他面前，“这个给你。”
那是一块崭新的橡皮，粉粉嫩嫩的，上面印着个大大的草莓，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林漾摸了摸自己铅笔盒里那块己经用得只剩小半截的蓝色橡皮，有点不好意思接。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是副队长呀。”
苏念把橡皮塞进他手里，笑得一脸真诚，“以后你写错字了，就用它擦掉。”
林漾紧紧攥着那块草莓橡皮，感觉手心暖暖的。
他从书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一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是昨天父亲从外地出差带回来的，他一首没舍得吃。
“这个给你。”
他把糖递过去，声音有点小，“橘子味的，很甜。”
苏念眼睛一亮，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剥开玻璃纸，把糖放进嘴里，脸上立刻露出满足的笑容：“真的很甜！
谢谢你，林漾。”
“不客气。”
林漾看着她的笑脸，觉得比自己吃糖还要甜。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林漾背着印着奥特曼的旧书包，苏念抱着透明的玻璃罐，手里的草莓橡皮和橘子糖的玻璃纸在余晖中闪着光。
梧桐树的叶子还在“哗啦哗啦”地响，像是在为这对刚认识一天的小朋友鼓掌。
林漾偷偷看了眼苏念发梢的粉色星星发卡，心里忽然觉得，上小学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至少，有个当队长的小姑娘，愿意把草莓橡皮分给他一半。
而他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后，当他在大学图书馆的角落里，第一次吻上苏念的唇时，尝到的甜味，和那天橘子糖的味道，一模一样。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