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温阮推开那扇用薄木板隔出来的门。
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
六平米的空间里，除了一张上下铺和一张歪腿的桌子，几乎转不开身。
空气里混杂着老旧建筑特有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上铺传来轻微而压抑的咳嗽声。
温阮动作顿了一下，放轻脚步，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袋子里是回来路上买的、隔夜的馒头，硬得像石头。
她没开大灯，只拧亮了桌上一盏用易拉罐改的小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角。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馒头，又拿起桌角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走到角落的水龙头下接了小半碗冷水。
然后她坐在下铺的床沿，就着冷水，一口一口地啃着那个冷硬的馒头。
咀嚼声在寂静里显得很慢，很重。
上铺的咳嗽声停了，但温阮知道温辰醒着。
她没说话，继续吃她的馒头。
首到吃完最后一口，她用碗里剩下的那点水漱了漱口，咽下去。
然后，她站起身，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
瓶子里是乳白色的液体，看着比普通牛奶稠一些。
这是温辰每天必须喝的特殊营养剂，一瓶的价格够她吃三天馒头。
她拧开瓶盖，把瓶子放在桌上温辰那边。
“喝了。”
声音不高，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不容置疑。
上铺传来窸窣的翻身声。
温辰坐了起来，十六岁的少年，瘦得厉害，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苍白。
他没看那瓶牛奶，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不喝。”
“理由。”
温阮没看他，开始脱身上那件沾着纸灰的黑色外套。
“喝不喝都一样……反正也好不了。”
温辰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和厌弃，“他们都说我是……病秧子。
喝这个有什么用。”
温阮动作没停，把外套挂到墙上的钉子上。
“所以，因为别人几句话，你就准备饿死自己？”
“我不是饿死！
我是……”温辰猛地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和委屈，“我受不了了！
天天喝这玩意，天天闻这药味！
我受够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猛地一挥，撞到了桌上的牛奶瓶。
瓶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温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但瓶口还是溅出了一些乳白色的液体，滴落在斑驳的桌面上。
空气瞬间凝固。
温辰看着那几滴溅出的牛奶，脸色更白了，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温阮看着桌上的奶渍，看了几秒钟。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拿抹布，而是拿起了那个瓶子。
瓶子里还剩下一大半。
她没看温辰，也没说话，只是拿起自己刚才喝水的那个豁口碗。
她把瓶子里剩下的牛奶，小心地倒进了自己的碗里。
乳白色的液体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微光，量不多，刚好盖住碗底。
接着，她拿起自己吃剩下的半个冷馒头，掰了一小块，蘸了蘸碗里的牛奶，送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着。
蘸一下，吃一口。
再蘸一下，再吃一口。
她用馒头，把碗底最后一点牛奶也刮得干干净净。
整个过程，她没说一句话，也没看温辰一眼。
吃完，她把空碗和空瓶子放在一起。
然后她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上铺那个僵住的少年。
“你打翻的，”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是我站在灵堂里，陪着一个死人，听了三个小时的噪音，挨着恶心，换来的。”
她伸手指了指桌上那三张皱巴巴的百元纸币，“那三百块，买这瓶牛奶，用掉六分之一。
也就是说，你刚才浪费的，是我半个小时站在那里的时间。”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温辰苍白的手指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温辰，你浪费的，是我卖出去的半个小时。
是我的命。”
说完这句，她不再看他。
转身拿起脸盆和毛巾，拉开门，走向走廊尽头公用的水房。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狭小的隔间里，只剩下温辰一个人。
他僵在上铺，低着头，看着桌上那几滴己经开始凝固的奶渍，和旁边空了的碗和瓶子。
姐姐刚才的话，一字一句，像冰冷的钉子，扎进他耳朵里。
他没有哭出声，但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轻微耸动。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粗糙的床单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想起姐姐刚才就着冷水啃硬馒头的样子，想起她蘸着牛奶吃馒头的样子，想起她平静说出“我的命”时的眼神。
他慢慢地、慢慢地爬下床铺。
手指颤抖着，伸向桌上那个空了的牛奶瓶，紧紧攥住瓶身，冰凉的玻璃硌着掌心。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温阮回来了。
她推开门，脸上和头发带着水汽，看起来清醒了些。
她没说话，把脸盆放回原处。
温辰站在桌边，背对着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喝。”
温阮动作没停，只是“嗯”了一声。
从那天起，温辰每天都会默默喝完那瓶牛奶，一次也没有再打翻过。
但温阮发现，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醒着的时候，眼神里那种死寂的东西，比她深夜走过的巷子还要黑。
这种安静，让她觉得比之前的反抗更让人心慌。
她得弄到更多的钱，带他去医院，必须去。
可下一笔钱，该从哪里来？
那个赌鬼父亲的名字，像阴影一样压下来，让她胃里一阵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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