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密集，像是要将这人间惨剧彻底洗刷，却又徒劳地让泥泞更加深重。
李岸和那个救了他的汉子——他后来知道对方叫王根，而这具身体叫李岸，我们两个像两摊烂泥般瘫在临时避雨的高坡岩石下，贪婪地呼吸着混杂泥土腥气和淡淡血味的空气。
决口的堤坝处，混乱仍在持续。
哭喊声、咒骂声、水流咆哮声交织一片。
监工们最初的惊慌过后，暴戾之气更盛，他们挥舞着皮鞭，试图重新控制局面，将那些从水里挣扎出来、惊魂未定的民夫再次驱赶到危险的水边。
“都起来！
堵缺口！
快！
谁他娘的敢躲，老子现在就剁了他！”
监工头目赵五满脸横肉扭曲，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嘶哑。
运河决堤，工期延误，上头怪罪下来，他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民夫们被鞭子驱赶着，像一群提线木偶，麻木地再次走向那吞噬生命的浑浊河水。
他们用简陋的簸箕、箩筐，甚至脱下身上的破衣，试图兜住泥土沙石去填那巨大的缺口，但投下去的东西瞬间就被激流冲得无影无踪。
李岸看着这一切，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这不是在堵缺口，这是在送死。
“不行，这样填没用！”
他嘶哑着嗓子，对身旁的王根低语，也像是对自己说，“水太急，得先打桩，用竹笼、草袋装石，沉下去减缓水流，再填土……”王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他听不懂“竹笼”、“减缓水流”这些词，但他看懂了李醒眼中不同于周围麻木死寂的光芒，那是一种……带着知识和判断力的光。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问：“你……懂这个？”
李岸一愣。
他当然懂，他的博士论文就涉及古代水利工程。
但这具身体的原主，分明只是个普通民夫，甚至可能是囚徒。
他含糊道：“以前……听老河工说过一些。”
就在这时，监工赵五阴鸷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了李岸和王根身上。
“你们两个！
没死就给我滚过来！”
他指着李岸，“你，刚才塌方前，你是不是嚷嚷过什么？”
李岸心中一凛。
当时情急之下的预警，果然被人注意到了。
在等级森严、视民夫如草芥的工地上，这种“不祥”的预言，很可能被解读为蛊惑人心，招来杀身之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匍匐在地，用尽可能卑微的语气说：“回……回禀官爷，小人……小人是看那土色发暗，渗水厉害，心里害怕，胡乱喊的……”赵五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李岸。
这小子看起来和别的民夫没什么不同，骨瘦如柴，满身泥污，但那双眼睛……似乎比旁人多了点东西。
他此刻正为堵不上缺口焦头烂额，若在平时，早一鞭子抽过去了，但现在……“你，”赵五用鞭梢指了指李岸，“你说，这口子该怎么堵？”
机会！
也可能是更深的陷阱。
李岸心脏狂跳，他知道，这是生死一线间的赌博。
他不敢藏拙，也不能显得过于突出。
他依旧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小人愚见……光靠人力填土，投多少冲走多少。
是不是……能不能找些木头，削尖了打进水底，做成栅栏，拦住一部分水流？
再……再编些大点的筐，装满石头沉下去……”他说的方法，其实是古代水利工程中常见的“楗尾”和“石囷”的简化版，符合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只是这些绝望中的监工和民夫一时没想到，或者没人敢提。
赵五盯着他，沉默了片刻。
雨点打在他的皮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围的哭喊和水流声仿佛成了背景音。
“去！
按他说的，分一队人去砍树削木桩！
另一队人去找藤条编筐！”
赵五终于嘶吼着下令，然后一脚踢在李岸身上，“你！
去盯着！
要是法子不行，老子第一个把你扔进河里祭河神！”
李岸被踢得一个趔趄，却不敢有丝毫怨言，连忙爬起来，和王根一起，被驱赶着加入了“抢险”的队伍。
接下来的半天一夜，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
李醒凭借脑海中的知识，结合现场极其有限的材料，指挥着几十个民夫，在水中艰难地打下歪歪扭扭的木桩，又将编好的简陋藤筐装满石块，用绳索捆扎后，由数十人喊着号子合力沉入缺口两侧。
方法起效了。
虽然简陋，但木桩和石筐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了湍急的水流，为填土创造了条件。
民夫们看到希望，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光，动作也稍微快了些。
监工赵五的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看向李醒的眼神少了几分杀意，多了几分审视。
然而，李岸没有丝毫喜悦。
他看着身边不时因为力竭或被水流卷走而消失的民夫，看着他们即使在“工作”时也因寒冷和饥饿而不断颤抖的身体，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
他救不了他们，他只是在用他们的生命，稍微延缓这场灾难，成全皇帝的野心和监工的政绩。
深夜，雨势稍歇。
筋疲力尽的民夫们终于得到片刻喘息，像牲畜一样蜷缩在临时清理出的高地上，互相依偎着取暖。
没有人分发食物，只有少量浑浊的冷水。
李岸和王根靠坐在一起，分享着一点点偷偷藏起来的、被雨水泡发的干粮。
“你……不是一般人。”
王根突然低声说，语气肯定。
李岸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无法解释。
他反问道：“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王根望着远处黑暗中依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堤坝方向，那里还在连夜抢修。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早晚的事。
开河，就是拿命填。
一百个人里，能活着回去一个，就是老天开眼。”
李岸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来自一个文明的时代，拥有这个时代无人能及的知识。
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见证，或者……改变一点什么。
“我们会活下去的。”
李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至少，要看看这运河，到底能不能挖成。”
王根转过头，在朦胧的夜色中，看着李岸眼中那簇微弱却顽固的火苗。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身上那件几乎无法蔽体的破麻布，往李醒这边稍稍扯了扯。
第二天，一个意外的消息在民夫中悄悄流传开来。
据说，有个“罪囚”在决堤时看出了征兆，还想出了堵缺口的法子，立了功。
监工头目赵五上报时，含糊地提到了这么个人，但把主要功劳揽在了自己“指挥若定”上。
尽管如此，李岸的处境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被安排最危险的抬石挖土工作，而是被赵五带在身边，像个不伦不类的“顾问”，负责巡查堤坝，指出哪些地方需要加固，哪些排水沟需要清理。
李岸知道，赵五这是在利用他，确保工程不再出纰漏，同时也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监视。
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这个角色，提出的建议既有效，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他利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特权”，偶尔会多争取一点食物，分给王根和同营的几个病弱之人。
他像一株在巨石缝隙中求生的野草，利用每一缕微光，每一滴露水，顽强地扎根，观察，学习。
他熟悉了工地的运作规则，摸清了几个主要监工的脾性，甚至从民夫们零星的交谈中，拼凑出更多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沉重的徭役，严苛的律法，以及那位远在洛阳、穷奢极欲的皇帝杨广。
运河的工程仍在以惊人的速度推进，每一天，都伴随着新的伤亡。
李岸行走在日益增高的堤岸上，脚下仿佛踩着无数冤魂。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是运河将要延伸的方向，是杨广梦想连接富庶江南的通道。
这条即将贯通南北的大动脉，它的每一寸，都浸透着血与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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