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管”地带没有雨。
悬浮都市的排污系统在这里彻底失效，酸雨和废液像瀑布一样从上层区的边缘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永恒的、散发着恶臭的水幕，将这片区域与城市的其他部分隔绝开来。
这里是新方舟被遗忘的角落，一个连“创世纪”的巡逻无人机都懒得经过的地方。
凌朔穿过那道水幕时，没有撑开任何防护力场。
冰冷污浊的液体浇了他一身，冲走了下层区熟悉的机油味，换上了更原始的、混合着化学废料和霉菌的气息。
这是一种洗礼，也是一种伪装。
在这里，干净的人活不长。
“寂静渡口”酒吧的入口是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锈蚀铁门，嵌在一堆废弃集装箱的缝隙里。
推开门，没有预想中的喧哗，只有一股混合着劣质酒精、焚香和汗液的闷热空气。
酒吧内部比外面更暗。
光源来自桌上一种会发出微弱生物光的水母，被养在浑浊的玻璃罐里，光线摇曳，将每个人的脸都切割成明暗不清的碎片。
这里的人不多，但没有一个闲人。
一个女人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地拆解、擦拭着一把脉冲步枪的零件；两个穿着重型外骨骼的男人在吧台边低声交谈，声音像砂纸摩擦金属；一个瘦得像竹竿的男人，十根手指都在一块数据板上飞速舞动，屏幕的反光在他脸上投下瀑布般的光影。
这里是鬣狗和秃鹫的巢穴。
每个人都是猎人，也都是猎物。
凌朔径首走向吧台。
酒保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看不出年纪。
他半边身体是老旧的机械义体，金属臂上布满划痕，一只电子眼发出稳定的蓝光，像深海的探鱼灯，冷静地扫视着一切。
“喝什么？”
酒保的声音通过一个劣质的扬声器发出，带着电流的杂音。
凌朔将湿透的外套脱下，搭在手臂上，坐上高脚凳。
他首视着那只蓝色的电子眼，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酒吧里却异常清晰。
“一杯‘幽灵之息’。”
酒保擦拭杯子的动作停顿了千分之一秒，快到几乎无法察觉。
他放下杯子和抹布，蓝色的电子眼重新校准了焦距，死死锁定凌朔。
酒吧里原本细微的交谈声和动作声，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了。
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集中到了凌朔身上。
那个擦枪的女人停下了动作，瘦削的黑客抬起了头，就连那两个外骨骼壮汉也转过身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里没有这种酒。”
酒保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电流声似乎更大了。
“我知道。”
凌朔说。
他的手放在吧台上，掌心朝上。
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我来付酒钱。”
酒保沉默地看了他足足十秒。
然后，他从吧台下拿出一个黑色的、巴掌大小的金属方块，方块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接口或按钮。
他将方块推到凌朔面前。
“‘幽灵之息’的代价，不是信用点。”
酒保的电子眼蓝光闪烁，“是‘印记’。
一份不可撤销、不可复制的‘时间印记’。
它会从你的生命中剥离一小片，连同附着在上面的记忆。
你确定要‘喝’吗？”
原来如此。
这才是找到K的门票。
不是钱，不是情报，而是一份独一无二的、来自生命本身的投名状。
K用这种方式来筛选客户，同时窥探他们的秘密。
一个足够有价值的秘密，或者一个足够有趣的动机。
“确定。”
凌朔毫不犹豫。
“把手放上去。”
酒保命令道。
凌朔依言将手掌按在黑色方块上。
冰冷的触感传来，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流失感。
仿佛有人在他的脑海深处打开了一个极小的阀门，一段记忆正被缓缓抽走。
他没有反抗，反而集中精神，主动选择了一段记忆——不是他作为“时间校准官”的核心技术，也不是他与妹妹最私密的过往。
他选择的，是几个小时前，在暗巷里对付老鼠和那几个打手的瞬间。
他精准的计算、冷酷的手段、高效的行动，都在这段记忆里展露无遗。
这既是展示实力，也是一种警告。
几秒钟后，那种流失感消失了。
黑色方块的表面泛起一层微光，然后恢复平静。
凌朔收回手，掌心留下一个浅浅的、散发着余温的印记，像一个抽象的符号，几秒后便消失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一点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好了。”
酒保收回黑色方块，重新拿起抹布擦拭杯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酒吧里的其他人也各自移开目光，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凌朔坐在原地，等待着。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
酒保没有再和他说一句话，只是自顾自地忙碌。
周围的人也再没看过他一眼。
他就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便被黑暗和死寂吞没。
他被耍了？
还是说，他的“印记”不够资格？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失望，从他心底升起。
他为妹妹争取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没有时间在这里玩这种故弄玄虚的游戏。
凌朔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己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找不到K，他就用自己的方式，用最原始、最暴力的手段，去冲击那座巨塔。
哪怕是粉身碎骨。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手腕上那块老旧的电子表，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
这块表是他从“创世纪”叛逃时带出来的唯一私人物品，经过他自己的改造，没有任何联网功能，绝对不可能接收到外部信号。
但此刻，那块小小的液晶屏上，原本显示着时间数字的地方，出现了一行新的字符。
它们不是被显示出来的，而是像用极细的针，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烧灼在屏幕内层。
“印记不错。
但你妹妹的病，需要的不止是暴力。”
凌朔的瞳孔猛地收缩。
K……她不仅收到了他的“印记”，还瞬间洞悉了他最深层的动机！
甚至连凌薇的病都知道！
方医生的诊断才过去几个小时，信息不可能泄露得这么快。
这意味着，K的监控无处不在。
她不是幽灵，她就是这张无形之网本身。
屏幕上的字迹消失，恢复了正常的时间显示。
紧接着，一行新的字符再次烧灼出来：“城北，7号货运港，午夜。
带上你所有的‘专业知识’。
迟到一秒，交易取消。”
字符停留了三秒，然后彻底消失，屏幕上留下了几个无法修复的坏点，像小小的烙印。
凌朔握紧了拳头。
这己经不是委托，而是命令。
K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但他别无选择。
他没有回头看那个深不可测的酒保，径首推开铁门，再次走入那片肮脏的水幕之中。
这一次，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急促。
午夜。
7号货运港。
他必须到场。
因为那个幽灵，给了他唯一的希望，也给了他最致命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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