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简的预言,像一块被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砾石部落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经久不散的涟漪。
接下来的几天,营地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而粘稠。
当林简走出她那位于边缘的窝棚时,原本在打磨石器的男人们会立刻噤声,用一种混杂着恐惧、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的眼神偷偷瞄她,然后又迅速低下头,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无形的瘟疫。
女人们则会在她靠近时,下意识地把孩子往身后藏,匆匆避开。
她被彻底地孤立了。
除了巧手。
这个少年几乎是唯一还敢明目张胆靠近她的人。
他依旧会拿着那些改进了一点点的小工具——一个绑得更牢的石斧,一个边缘更薄的石片——跑来给林简看,眼中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
“他们都在说,你在向星辰祈祷,引来黑暗。”
巧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分享秘密的兴奋,而非恐惧,“是真的吗,林简?
你真的能和星星说话?”
林简看着他清澈的、未被蒙昧完全侵蚀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她摇摇头,接过他手里那块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黑色燧石:“不,我不能和星星说话。
但我能听懂石头和泥土的语言。
你看这个,”她指着燧石的断口,“它的形成,需要特定的条件和漫长的时间,这本身也是一种预言,关于过去地球的预言。”
巧手似懂非懂,但他用力点了点头:“我信你!
你比大祭司讲的道理……更清楚!”
清楚?
林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科学的道理确实清楚,逻辑严密,但在一个被神秘主义笼罩的世界里,它太脆弱了,脆弱到需要用一个更大的“神迹”(月食)去证明。
这种孤立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被打破了。
狩猎队带回了伤员。
不是普通的刮伤,一个年轻的猎人被野猪的獠牙在小腿上豁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他脸色惨白,疼得浑身发抖。
周围的人围成一圈,面露不忍,却束手无策。
大祭司萨鲁姆被请了过来。
他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伤口,眉头紧锁。
他示意助手取来清水和捣碎的、不知名的草药。
“按住他。”
萨鲁姆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准备用传统的、近乎巫医的方式处理伤口——清洗,敷上草药,然后吟唱祷文,祈求山灵驱逐“痛苦之灵”。
林简站在人群外围,心脏揪紧了。
她认得那种草药,有微弱的止血效果,但更大的可能是引发感染。
在这种卫生条件下,这样严重的创伤,感染几乎是致命的。
她看到那个年轻猎人眼中对萨鲁姆的全然信赖,也看到了他因失血和疼痛而逐渐涣散的眼神。
不能等!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让开。”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这一次,带着惊愕和更深的质疑。
萨鲁姆的动作一顿,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她:“你又要做什么,渎神者?
你想干扰我驱逐痛苦之灵吗?”
“没有什么痛苦之灵,只有伤口和感染。”
林简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你的方法救不了他,只会让他死得更痛苦。”
“狂妄!”
萨鲁姆霍然起身,法杖顿地,“你在诅咒我的族人!”
“我在救他。”
林简不再看他,转向伤者的同伴,语速飞快,“去,取最干净的清水,煮沸!
再找些晒干的、坚韧的兽筋,还有最细的骨针!”
那猎人被她不容置疑的气势镇住,下意识地看向萨鲁姆。
萨鲁姆脸色铁青:“你敢!”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巨石开口了,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声音低沉:“按她说的做。”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萨鲁姆。
巨石是部落最强的战士,也是传统最坚定的维护者之一,他的表态,重量非凡。
巨石的目光落在林简身上,复杂难明:“你预言了黑暗。
在那之前,我要看到你能做到什么。”
这是一种谨慎的、有条件的中立。
他要亲眼验证,这个女人的“智慧”,是否真的能带来比传统更好的结果。
林简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没有时间废话。
很快,东西备齐了。
林简无视周围那些或怀疑、或恐惧、或好奇的目光,她跪在伤员身边,用煮沸后冷却的盐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伤口。
剧烈的刺痛让猎人惨叫起来,但林简的手很稳。
她拿出自己珍藏的一根细如鱼刺的骨针(这是她私下打磨了许久,用来缝合兽皮的),穿上用热水泡软的兽筋。
当看到她拿起骨针,准备刺入猎人的皮肉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连巨石都皱紧了眉头。
“按住他,别让他动。”
林简头也不抬地命令。
巨石犹豫了一瞬,伸出粗壮的手臂,像铁钳一样固定住了伤者的肩膀和大腿。
林简屏住呼吸,开始了在这个时代堪称惊世骇俗的外科缝合。
她的动作精准而迅速,一针一线,将翻卷的皮肉对齐、拉紧。
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但考古生涯中对古代人类骨骼创伤的研究,以及基本的急救知识,让她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如何处理这种伤口。
整个过程,萨鲁姆都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但他紧握法杖的手,指节己经泛白。
当林简最后用煮过的柔软树皮纤维作为敷料包扎好伤口时,伤者己经因为疼痛和惊吓近乎虚脱,但血,确实止住了。
林简站起身,感觉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
她看向萨鲁姆,平静地说:“接下来,他需要干净的休养环境,每天更换敷料。
如果他没有发高热,就能活下来。”
她没有说什么“相信我”,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基于观察和逻辑的事实。
人群寂静无声。
先前那个被她指挥去取水的猎人,看着同伴虽然虚弱但不再流血的小腿,眼神里的怀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感激的复杂情绪。
巨石松开了手,他看着林简,那双总是充满战斗意志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于……沉思的东西。
这个女人,没有吟唱,没有舞蹈,只用双手和那些看似古怪的命令,就完成了一次近乎神迹的救治。
萨鲁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但他的背影,在众人眼中,似乎不再像以往那样绝对高大、不可动摇。
裂痕己经产生。
林简用一次超越时代的急救,在坚固的神权壁垒上,凿开了第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但至少,希望的种子,己经在少数人心中,埋了下去。
她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第七个满月之前的每一天,都将是博弈的关键。
而她,必须赢得更多像今天这样的“小胜利”,才能在那场决定命运的“大验证”到来时,拥有活下去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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