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后院，与前院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不同，是另一番天地。
洒扫处便设在这片杂院深处，三十多个丫鬟婆子挤在几间低矮的灰瓦房里，日子过得像檐下的蛛网，密不透风，还藏着数不清的细刺。
这里的规矩，没人明着写在纸上，却像长在每个人骨头里的章法。
谁是管事婆子跟前的红人，谁是新来的软柿子，谁能分到离主院近的体面活计，谁只能去伺候那些荒僻角落，一眼便能看清。
等级像院里的石阶，一级压着一级，踩错了，便是满身泥污。
林微被分到的西跨院，是整个国公府里最没人愿意去的地方。
那里挨着马厩和柴房，终年不见多少日头，墙角爬满了青苔，风一吹过，卷起的不是花香，是马粪和朽木的气息。
院里的落叶似乎总也扫不完，晨露打湿了，黏在青石板上，得用劲才能刮净。
更不必说那些每日要清理的恭桶，沉甸甸的，腥臊气能呛得人睁不开眼。
自打被领进洒扫处，林微便成了这规矩里最末等的存在。
没人问她的名字，“那丫头”三个字，像块灰布，蒙住了她所有的过往。
领她来的粗使婆子姓刘，脸上堆着横肉，说话时总爱斜着眼看人，把一套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扔给她，便指着西跨院的方向，嗓子像被砂纸磨过：“往后那片就归你了，天不亮就得起来，扫不干净落叶，冲不净恭桶，仔细你的皮！”
林微没应声，只是默默捡起衣裳，找了个堆放杂物的小屋角落，把那半块发霉的饼又往枕下塞了塞。
她知道，在这里，言语是最无用的东西，只有手里的活计，才能换得立足之地。
头一日，天还黑沉沉的，院外的梆子刚敲过三更，林微便爬了起来。
摸索着穿上那身粗布衣裳，衣裳太大，套在她瘦小的身上，晃荡着像个空壳。
她找到刘婆子指给她的那把扫帚——柄上的漆早己剥落，竹枝也断了好几截，却己是她能指望的工具。
借着天边微弱的月光，她开始扫西跨院的落叶。
秋风卷着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刚扫到一堆，风一吹，又散了开去。
她耐着性子，一点点拢，手指被冻得通红，裂开的口子渗出血珠，沾在粗糙的竹枝上，也不觉得疼。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院子总算扫出个模样，她又提着沉重的木桶，去冲洗那些恭桶。
冰冷的水溅在手上、脚上，冻得她浑身打颤，可她咬着牙，一下下擦洗着，首到木桶里的水不再浑浊。
可麻烦，总在不经意间找上门。
第三日清晨，林微照例去拿扫帚，却发现那破扫帚不翼而飞了。
她在堆放工具的墙角翻了半天，连扫帚的影子都没见着。
旁边洒扫别处的两个婆子正蹲在地上择菜，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焦急的样子，嘴角撇了撇，低下头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故意让她听见：“有些人啊，刚来就想偷懒，怕不是把东西藏起来，好歇着吧？”
“就是，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也配用府里的东西？”
林微的心沉了沉。
她知道，定是有人故意刁难。
在这洒扫处，她一个无名无分的小丫头，无依无靠，最是好欺负。
她攥了攥冻得僵硬的拳头，没去争辩——她见过太多争执的下场，往往是被欺负得更狠。
她转身走出工具房，目光落在院角的老槐树下。
秋风扫落了不少枯枝，细的、长的，散了一地。
她走过去，捡了几根相对首些的树枝，又找了根破麻绳，将树枝捆在一根稍粗些的木杆上，凑成了一把简易的“扫帚”。
树枝刮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不如竹扫帚好用，还格外费力气。
才扫了小半院，她的手心就被磨出了水泡，树枝上的尖刺划破了皮肤，渗出血来，染红了握着木杆的地方。
可她没停，依旧一下一下，认真地扫着。
那两个嚼舌根的婆子看着她用树枝扫地的模样，起初是得意，后来渐渐没了声息。
看着那瘦小的身影在晨光里来回移动，额头上渗着细汗，额角那道未愈的疤痕在阳光下若隐隐现，竟让人说不出什么刻薄话来。
就这样，林微用这把树枝扎成的“扫帚”，扫了整整三日。
第三日午后，二管家李福来西跨院查看柴房的 Inventory（库存）。
李福是周管事手下的得力人，性子不算温和，却最是看重实在。
他刚走到院门口，就见一个小丫头正蹲在地上，用一把歪歪扭扭的树枝，费力地扫着地上的残叶。
那丫头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后背因为用力而微微弓起，阳光落在她沾满灰尘的小脸上，能看见细密的汗珠。
她手里的“扫帚”显然不好用，扫过的地方总留下些碎叶，可她眼神专注，一遍遍地来回扫着，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枯枝，而是什么宝贝。
李福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他认得这丫头，是前几日周管事留在府里的那个，听说分到了西跨院。
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缩着脖子的刘婆子，眼神冷了几分：“她的扫帚呢？”
刘婆子脸色一白，支支吾吾道：“许……许是丢了……”李福没再追问，他在府里多年，这点猫腻还看不出来？
他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把新扫帚——是他刚从库房领的，竹枝细密，把柄光滑。
他把扫帚扔在林微面前的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林微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是个穿着体面、神色严肃的中年男人，赶紧停下手里的活，低下头，不敢说话。
“拿着。”
李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手脚勤快点，把活干好。
在府里，想立足，靠的不是嘴，是力气。
少惹是非，也别让人平白欺负了去。”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不轻不重，却让旁边的刘婆子打了个哆嗦。
林微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新扫帚，又抬头看了看李福。
阳光从男人的肩头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可他的眼神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冷硬的公正。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捡起那把新扫帚。
竹枝的触感光滑而坚实，握在手里，竟让她生出一种莫名的安稳。
“谢……谢管家。”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初见时多了一丝力气。
李福没再说话，转身对刘婆子冷冷道：“看好底下的人，再出这种幺蛾子，仔细你的月钱。”
说完，便拂袖而去。
刘婆子诺诺连声，看着李福走远，才狠狠瞪了林微一眼，却没敢再说什么。
林微握着新扫帚，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工具，又抬头望了望西跨院的天空。
秋日的天很高，蓝得有些晃眼。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扫帚，转身继续扫起地来。
新扫帚果然好用，落叶被轻松地拢到一起，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唱歌。
她知道，这把扫帚，不仅仅是一把工具，更是她在这规矩森严的洒扫处，挣来的一点点立足之地。
往后的日子，依旧有刁难，有白眼，有干不完的重活累活。
可林微记着李福的话，不吵不闹，只是埋头干活。
天不亮就起身，把西跨院扫得干干净净，恭桶冲得没有一丝异味。
她甚至会悄悄帮着旁边的小丫鬟多提一桶水，帮着年老的婆子多搬一捆柴。
渐渐地，那些故意找事的人少了。
她们发现，这个叫“那丫头”的小丫头，看着瘦小，骨头却硬，你再刁难，她也不恼，只是闷头把活干得更好，反倒显得刁难的人小家子气。
林微依旧是那个无名无分的“那丫头”，住在杂物间的角落，枕下藏着那半块发霉的饼。
可她握着那把新扫帚时，心里却比从前踏实了许多。
她知道，在这深宅大院里，活下去的路，得靠自己一步步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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