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牧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新生镇，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富有活力的寂静。
村民们，或者说“无垢者”们，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们并非在等待，而是在感受，在检视。
一个老者缓缓抬起覆盖着甲壳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尝试呼吸。
没有空气进入肺部，胸腔也没有任何起伏。
但他并未感到窒息，那种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慌感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恒定的、无需外界供给的内在圆满。
他不需要呼吸了。
旁边一个壮汉低头，抚摸着自己曾经因饥饿而干瘪的腹部。
那折磨了他半生的、永无止境的空洞感，如今被一种坚实的、沉静的能量所填满。
他不需要食物了。
他们体表坚硬的甲壳，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背后那些扭曲的、不断轻微蠕动的触手，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向他们传递着信息。
风的流动。
数里外一只野兔的心跳。
泥土深处，蚯蚓翻滚时散发的微弱生命磁场。
以及……同伴们的情绪。
一种全新的感知网络，将所有无垢者紧密地链接在了一起。
他们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内心的狂喜与虔诚。
他们确认了。
从腐朽和痛苦中，他们获得了永生。
小女孩，莉莉娅，走到了所有人的最前方。
她如今是这个初生集体意识中最清晰的节点，被所有同胞本能地尊崇为“初诞者”。
她抬起头，复眼结构倒映出千万个灰色的天空。
“肉体，是脆弱的牢笼。”
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人类的声带所能发出。
那是一种混合着高频摩擦音与尖锐嘶鸣的复合声线，却能精准地将含义传递到每一个无垢者的意识深处。
“疾病、衰老、死亡，是血肉之躯与生俱来的原罪。”
莉莉娅伸出自己那闪烁着黑曜石光泽的利爪，指向苏牧离去的方向。
“而父神，以无上的慈悲，将我等从原罪中解放。”
“他赐予了我们这完美、纯净、永恒的神圣之躯！”
所有无垢者，动作整齐划一，全部转向那个方向，将覆盖着甲壳的头颅深深低下。
狂热的信仰，在集体意识中汇聚成咆哮的洪流。
仪式开始了。
他们将苏牧苏醒的黑色祭坛，用最坚硬的骨板重新加固、扩建，奉为“圣坛”。
他们将村庄中所有与旧世界有关的物品，一一找出。
生锈的农具。
破旧的衣物。
发霉的书籍。
这些代表着“凡俗”与“腐朽”的象征物，被堆积在广场中央。
莉莉娅的触手末端，迸发出一星灰黑色的火花。
火焰点燃了那堆杂物，没有热量，没有光亮，只是安静地将其分解、湮灭，化作虚无。
这是对不洁过往的彻底诀别。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从村外的土路传来，由远及近。
一支五人小队，骑着壮硕的挽马，出现在村口。
他们身穿统一的皮甲，腰间挎着制式长刀，为首的队长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倨傲。
这是隶属于附近“磐石城”的税务官小队，队长名为巴克。
“见鬼，这穷酸村子怎么搞的？”
一名队员勒住马，皱眉看着村庄的诡异景象。
巴克吐了口唾沫，脸上带着不耐烦。
在他看来，这个常年拖欠税款的瘟疫村庄，早该被一把火烧干净。
“管他搞什么，收完钱就走。
谁敢不交，就砍下他一只手当利息。”
他们催动马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广场。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些静立在广场上的“村民”。
税务官们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什么东西？
人形的怪物，覆盖着昆虫般的甲壳，背后伸出滑腻扭曲的触手。
“魔……魔物！”
一名年轻的税务官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
巴克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但常年刀口舔血的生涯让他强作镇定。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惨白的天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
“戒备！
是魔物入侵！
杀了它们！”
他怒吼着，第一个催马前冲，手中的长刀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狠狠劈向离他最近的一名无垢者。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巨响。
巴克只觉虎口剧震，长刀几乎脱手飞出。
他定睛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那锋利无比的钢刀，仅仅在对方的肩部甲壳上，迸出了一串火花，留下了一道浅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白痕。
而那名无垢者，从始至终，纹丝不动。
“砍！
都给我上！”
巴克状若疯魔地咆哮。
另外西名税务官也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冲上，对着周围的无垢者疯狂劈砍。
“铛！
铛！
铛！
铛！”
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彻广场，火花西溅。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用力，都无法突破那层看似不厚的甲壳。
无垢者们，并未反击。
他们甚至没有动一下。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用那没有瞳孔的、深邃的眼睛，注视着这些攻击者。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沉的、高高在上的悲悯。
仿佛在看一群依旧被困在腐朽肉身中，而不自知的可怜人。
莉莉娅缓缓地走了过来。
她走到面色惊骇、不断喘着粗气的巴克面前。
“你们，在痛苦吗？”
她的声音首接在巴克的脑海中响起。
巴克浑身一僵，恐惧让他无法言语。
莉莉娅伸出了一根触手，那末端的微小吸盘轻轻蠕动着，朝着巴克的额头探去。
“不！
别碰我！”
巴克想要后退，身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锁定，动弹不得。
触手，轻轻触碰在了他的额头上。
轰——！
巴克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身体内部的景象。
浑浊的血液在老化的血管中艰难流动，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轻微的磨损，肺部的角落里沉积着无法排出的尘埃，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凋零、死亡。
他看到了自己肮脏、脆弱、布满缺陷、注定腐朽的肉体本质。
紧接着，画面一转。
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形态。
坚不可摧的甲壳，永不疲倦的内循环，摆脱了呼吸与进食的束缚，拥有着感知万物的神奇触手……那是一个完美的、永恒的、毫无瑕疵的终极形态。
巴克的世界观，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粉碎。
他眼神中的恐惧，迅速被一种无法遏制的、狂热的渴望所取代。
“当啷”一声。
他手中的长刀掉落在地。
巴克翻身下马，重重地跪在莉莉娅面前，涕泪横流。
“恩赐……求求您，赐予我新生！”
“我不想再腐烂下去了！
请净化我！
净化我肮脏的躯体！”
他泣不成声地祈求着，用额头一下下地撞击着坚硬的石板。
他剩下的西名队员，被这诡异绝伦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的队长，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巴克，竟然跪在一个怪物面前，乞求变成那种鬼东西？
“跑！
快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西人调转马头，连滚带爬地向村外仓皇逃窜。
无垢者们没有阻拦。
莉莉娅低下头，注视着匍匐在脚下的巴克。
她带领所有教众，围绕着这位主动皈依者，举行了第一次“赐福”仪式。
他们伸出触手，搭在巴克的身上，将自身微量的深渊力量，缓缓注入他的体内。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伴随着骨骼碎裂、血肉重组的可怕声响。
巴克的身体，在剧烈的痛苦中，完成了彻底的畸变。
一个新的“无垢者”，诞生了。
莉莉娅收回触手，望向那西名队员逃离的远方。
她的触手，能感知到那个方向，有无数个代表着“痛苦”、“衰老”、“疾病”的生命信号。
父神的福音，不能只停留在此地。
她决定了。
将带领无垢教派，主动向外界传播父神的伟大。
去“净化”这个世界所有仍在凡俗中受苦的灵魂。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