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万千冤魂的哭泣。
凌川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在岩叔的腋下颠簸、摇晃。
视野里只有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雪白与冰蓝,还有岩叔那因极度发力而剧烈起伏的、覆盖着冰霜的胸膛。
父亲最后的身影,那双饱含担忧与托付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冰魇那幽绿的光芒,同伴们悲愤的怒吼,鲜血在冰雪上冻结的刺目猩红……所有画面交织、破碎,又重组,最终都化为那片吞噬一切的、绝望的冰蓝。
他没有再哭。
眼泪在极寒中毫无意义,只会带走体内宝贵的热量,并冻结成束缚自己的枷锁。
他只是死死咬着下唇,首到舌尖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那是嘴唇被自己咬破的痕迹。
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没有彻底被那无边的冰冷和绝望吞噬。
岩叔一言不发,像一头沉默的、受伤的冰原巨兽,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在狂奔。
他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嘶哑声。
凌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颤抖,以及那透过厚厚兽皮传来的、因为过度透支而散发出的滚烫体温。
他们在与死亡赛跑。
身后的厉啸声并未追来,或许是被父亲和巴图叔叔他们用生命暂时阻挡,或许是这片冰原的暴风雪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与声音。
但这并未带来丝毫安全感,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的死寂。
不知跑了多久,天色依旧是一片永恒的铅灰,无法判断时间。
岩叔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最终在一个背风的、巨大的冰岩凹陷处,力竭般地摔倒在地,连同凌川一起滚落在积雪中。
“岩……岩叔!”
凌川慌忙从雪地里爬起来,扑到岩叔身边。
岩叔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口鼻中喷出的白气微弱了许多。
他脸上的冻伤疤痕显得更加狰狞,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皮质水囊。
凌川会意,连忙解下水囊,拔开塞子。
里面不是水,而是冰族特制的、用烈性冰果和几种暖血草药酿造的“灼喉酒”,能在极端环境下快速补充热量,刺激生机。
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液倒入岩叔口中。
岩叔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但眼神中的疲惫和悲恸却无法抹去。
“队……队长他……”岩叔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凌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低下头,用力摇了摇,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音节。
岩叔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只剩下沉沉的死水。
“……巴图,阿木,山……都没能出来……”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块,砸在凌川的心上。
那些平日里会摸着他的头,开玩笑叫他“小子”,会偷偷塞给他风干肉条的叔叔们,都没了。
连同他那如山般巍峨的父亲,一起留在了那片绝望的冰川。
“我们……必须回去。”
岩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体内的伤势,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迹。
“必须……把消息……带回部落……冰魇异动……寒齿冰川……不再安全……”凌川看着岩叔痛苦的样子,看着他那件破损的皮袄下,隐隐透出的、被冰魇寒气侵蚀后泛着青黑色的皮肤,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能再失去岩叔了!
不能再一个人被留在这无边的冰原上!
“岩叔!
你的伤!”
他按住岩叔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行压抑着,“我们先处理伤口!
你不能再动了!”
他想起父亲教过的,在冰原上处理冻伤和寒气侵蚀的基本方法。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岩叔的皮袄,露出里面结了一层薄冰的里衣。
他抓起一把干净的雪,用力搓揉着岩叔被寒气侵袭最严重的肩背和手臂,试图用摩擦生热来驱散部分寒意,尽管他知道,这对于冰魇造成的侵蚀效果微乎其微。
然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开自己内衬相对干净的衣角,蘸着所剩不多的灼喉酒,笨拙而仔细地擦拭岩叔伤口周围冻结的血污和冰碴。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岩叔,但指尖依旧因为寒冷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
岩叔没有再坚持起身,他躺在雪地里,浑浊的眼睛看着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灰色苍穹,看着雪花一片片旋转着落下,覆盖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没有阻止凌川的动作,只是偶尔因为酒精刺激伤口的疼痛而微微抽搐。
“阿川……”良久,岩叔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一些,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你……长大了。”
凌川擦拭的动作一顿,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没有……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救不了阿爹……救不了大家……活着……把消息带回去……就是……最重要的。”
岩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记住你阿爹……最后的话……”凌川的身体猛地一颤。
父亲最后的话——“带他走!
快!”
那不是遗言,是命令,是托付。
是将生存的机会,硬生生塞给了他。
他抬起头,看向岩叔。
岩叔也正看着他,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痛,有决绝,还有一丝……寄托。
“休息……一会儿。”
岩叔闭上眼,“然后……我们回家。”
“回家……”凌川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
曾经代表着温暖、庇护和安宁的词语,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而遥远。
那个有着暖石,有着母亲温柔笑容,有着姐姐嗔怪眼神的家,还能回得去吗?
他将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缠在岩叔的伤口上,然后默默地坐在岩叔身边,蜷缩起身体,试图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意却无孔不入。
他听着岩叔逐渐平稳却依旧粗重的呼吸,看着远处天地交界处那模糊的、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冰线。
父亲的背影,母亲的叮咛,姐姐偷偷递过来的冰苔饼……过往的温馨画面如同脆弱的冰花,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又一一碎裂,被眼前残酷的现实冻结。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六角形的冰晶在他带着体温的指尖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珠,然后再次冻结,将他的指尖与那片雪花残骸粘连在一起。
他用力分开,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同蛰伏的种子,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萌动。
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
他不再去看那融化的雪,而是望向自己呼出的、瞬间成霜的白气,望向这片吞噬了他至亲的、无边无际的永冻疆土。
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凝结。
休息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岩叔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的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恢复了些许锐利。
他检查了一下所剩无几的物资,将装有冰核的袋子紧紧绑在自己身上,只将那个几乎空了的酒囊和一把备用的冰匕首递给凌川。
“走。”
岩叔的声音简短而有力,不容置疑。
凌川默默接过,站起身,跟在了岩叔身后。
归途,比来时要漫长无数倍,也沉重无数倍。
他们不再交谈,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在及膝的积雪中跋涉。
岩叔的步伐虽然虚浮,却异常坚定。
凌川跟在他身后,努力踩着他的脚印,节省着体力。
来时觉得新奇壮丽的冰原景色,此刻在凌川眼中,只剩下单调的死寂和潜藏的危险。
每一道冰裂隙,都像是张开的巨口;每一座冰丘后,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威胁。
他紧紧握着那柄冰冷的匕首,警惕地观察着西周。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全程保护、只负责搬运物资的少年。
他必须学会观察,学会判断,学会在这绝境中,活下去。
天色,似乎比之前更加昏暗了一些。
永冻纪元没有真正的黑夜,但这种昏暗,通常意味着某种能量潮汐的波动,或者……更恶劣天气的来临。
岩叔抬头看了看天色,眉头紧锁,加快了脚步。
然而,祸不单行。
就在他们穿过一片相对平坦的冰原,己经能够隐约看到远方部落所在山谷的轮廓时,脚下的大地,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
“不好!
是冰震!”
岩叔脸色大变,一把拉住凌川,向旁边一块巨大的冰岩扑去!
轰隆隆——!
仿佛有巨人在冰层下翻身,整个冰原都在颤抖、龟裂!
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蔓延开来,吞噬着沿途的一切!
冰块崩塌、挤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凌川被岩叔死死按在冰岩后面,感受着身下大地的疯狂咆哮,碎石和冰屑噼里啪啦地打在冰岩上,如同骤雨。
这突如其来的天灾,让他刚刚建立起的一丝坚强瞬间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他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还能……回到家吗?
当震动终于平息,西周恢复死寂,只剩下冰块偶尔滑落的簌簌声时,凌川和岩叔才心有余悸地从冰岩后探出头。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倒吸一口冷气。
来时的路,己经被一道宽达数丈、深不见底的巨大冰裂隙彻底截断。
裂隙边缘犬牙交错,散发着森森寒气,仿佛通往地狱的入口。
回家的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岩叔看着那道天堑般的裂隙,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冰雕。
凌川站在他身后,看着前方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又回头望了望身后那片吞噬了父亲的、无边无际的冰原。
前无路,后有殇。
永冻纪元的寒风,吹拂着少年单薄而冰冷的身躯,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也彻底封存。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映照着这片绝望的天地,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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