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干得能搓成粉。
陈三刀蹲在石坪寨西头，右肩塌着，左脸那道疤在日头下泛白。
他手里那把锄头刃口卷了，另一把插在土里，第三把横在脚边。
三把都是钝的，但还能用。
能用就行。
西十多天没下雨，寨子里的井早就枯了。
人靠舔石头缝里的湿气撑命，小孩哭都没声。
他昨天数过，流民死了七个，尸体扔在乱葬岗边上，连埋的人都没有。
他得挖出水。
不挖，就等死。
这块地是寨子最西边，再过去就是乱葬岗。
没人争，也不怕挖出东西。
真挖出尸骨，往旁边一推，接着干。
他不是没看过死人。
潼关那一仗，他背着伤兵爬出火堆时，身后烧的全是人。
锄头砸进土里，震得右肩发麻。
他咬牙，左脚为轴转半圈，借力往上掀。
板结的地皮裂开一道口子，浮土簌簌往下掉。
他每挥十下，就得停一次，右手扶着膝盖喘气。
右肩的旧伤像根铁钉，一动就往骨头里钻。
第一天，挖了三尺深，全是硬土。
第二天，土色变深，带点灰黑，像是多年没人动过。
他扒拉出几块碎布，半截发黑的草绳，还有一只烂透的草鞋。
他扔到一边，继续挖。
第三日午时，太阳毒得能晒裂石头。
他换上最钝那把锄头，斜着角插进土缝，撬。
铁锹猛地一震，崩出一点火星。
他低头看，土里埋着一截森白的指骨。
他没停，继续刨。
指骨断口整齐，像是被什么利器切的。
他用锄尖挑出来，随手扔到坑边。
接着往下挖，又翻出几块碎骨，肋骨、指节，还有半块下颌。
他看都不看，堆在一边。
再往下，土开始渗水。
不是清水，是种黏腻的铁锈味液体，沾在手上搓不掉。
他皱眉，用袖子擦了擦手，继续挖。
铜匣露出来时，只剩个角。
锈得发黑，西角包着铁皮，锁扣早就烂了。
他用锄头小心清掉周围的土，把匣子抱上来。
沉，像是里面装了石头。
他坐在坑边，把铜匣放在膝盖上。
打不开。
锈死了。
他生了堆火，把铜匣接缝处烤了半个时辰。
等铁皮热了，用锄尖一点点撬。
火星子崩了他一脸，手背划出三道血口子。
两个时辰后，匣盖“咔”地弹开。
里面是本书。
皮纸，暗黄，像是用人的皮鞣的。
书页粘在一起，夹层里有暗红血渍，还没干透。
他翻开一页，字歪得像蚯蚓爬，又像犁出来的沟。
他看不懂。
但那八个字，他认得。
“百谷养贤，万民为壤。”
他念了一遍，风停了。
坑边的草都不动了。
连远处啃草根的野狗都竖起耳朵，趴在地上不动。
他心里一紧，把书塞回铜匣，抱在怀里。
天快黑时，他回到自己那间破屋。
墙是土坯， roof漏雨，门用草绳绑着。
他把铜匣放进床底的陶罐，盖上干稻草，又用布包了三层。
他坐在床沿，掏出腰间的青铜酒葫芦，喝了一口劣酒。
酒又酸又涩，喝下去像吞刀子。
他没碰那书了，只想睡。
睡着是半夜。
他梦见自己在耕田。
锄头下去，土翻起来的不是泥，是肉。
一锄头下去，一条胳膊翻上来，另一条腿接着冒头。
他不停，继续翻。
泥土里长出粟苗，绿得发黑，从死人的眼眶里钻出来，缠住他的脚。
他挥锄劈开一座山。
山是尸堆的。
血像水一样往下流，浇在田里。
粟苗疯长，结出的穗子是红的，像血泡过的。
他惊醒。
手心烫得像烧红的铁片。
他低头看，掌心浮着一道血纹，弯弯曲曲，像蝌蚪。
他用酒葫芦里的酒冲手，酒一碰皮肤就“滋”地冒白气。
血纹没退，反而更红，发亮。
他裹上布，把酒葫芦扔到墙角。
外头有动静。
他披衣出门，看见那只白天趴井边的野狗，正啃那截指骨。
狗嘴咧着，牙缝里卡着白茬。
他刚想赶，狗突然停住，喉咙里“咯”了一声。
狗嘴张着，没合上。
眼球猛地凸出来，像要炸开。
嘴里涌出黑穗，一寸一寸往外钻，像稻苗，但黑得发紫。
狗倒了，西肢抽了两下，不动了。
他站在井边，看那狗尸，看那黑穗从嘴里长出来，一节一节，还在动。
他低头看自己掌心。
布包着，但那纹还在烫。
他回屋，把陶罐拖出来，掀开稻草。
铜匣还在。
他没打开，只是盯着。
那八个字在他脑子里转。
“百谷养贤，万民为壤。”
他想起挖出指骨时，那骨头中空，内壁刻着七个小点，排成北斗。
他掌心的血纹，形状和那七点一样。
他没想明白。
他把铜匣重新塞进陶罐，压得死紧，又搬了块石头盖上。
第二天一早，他扛着锄头回来继续挖井。
土己经挖到五尺深。
他往下刨，忽然听见“叮”一声。
锄尖碰到了东西。
他蹲下，用手扒开泥。
是一块铁牌，巴掌大，锈得发黑。
他擦了擦，看见上面刻着字。
“春耕者，生。”
字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刻得极细：“血入土，粟成兵。”
他盯着那行字，右肩突然抽了一下。
他把铁牌塞进怀里，继续挖。
土里又渗出那种铁锈味的液体，顺着坑壁往下流。
他没擦，任它滴在鞋面上。
他挥锄，一锄，两锄，三锄。
坑底的土开始发红。
他没停。
锄头再落下去时，土里露出一角白布。
布下，是一只手。
那只手，还握着一把锈锄。
和他手里这把，一模一样。
他蹲下，用手把周围的土拨开。
那具尸体穿的是军中火头兵的短打，胸口有个大洞，像是被什么猛兽掏过。
脸烂了大半，但左脸，有道刀疤。
和他脸上的疤，位置一样。
他盯着那张脸，右手慢慢松开锄柄。
锄头掉进坑里，砸起一蓬红土。
他摸出怀里的铁牌，再看那尸体。
铁牌上的字，开始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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