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尚未完全散去，缠绕着悠悠流淌的河道。
莲花楼顺流而下，船头破开平静的水面，漾起层层浅淡的波纹。
李莲花撑着竹篙，动作看似娴熟从容，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沉淀下来的韵律。
但林月站在他身侧后方，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次将竹篙插入水底时，手臂肌肉那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及借由竹篙传导回来的、他身体细微的晃动。
他的呼吸也比常人稍浅促，虽极力压抑，但那深一下浅一下的吐息，混杂在摇橹划水的声音里，清晰可辨，像破损的风箱。
林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刚才坐的一个矮木墩挪到他身后不远处。
“累了就歇会儿，顺流而下，不急这一时。”
她的声音打破了清晨河面的寂静。
李莲花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前方水雾迷蒙的河道，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但他终究没有坐下，竹篙依旧稳稳地掌控着方向，仿佛这己成本能。
林月也不再劝，转而更加仔细地打量起这艘承载着传奇与末路的“莲花楼”。
昨日仓促，生死一线，未曾细看。
这船不大，结构却有些出人意料的巧妙，船篷看似简陋，细看却能发现榫卯结构严谨，篷顶弧度似乎经过特殊设计，想必能更好地抵御风雨。
舱内物品寥寥，但摆放得井井有条，一只旧木箱，一张矮桌，几个蒲团，还有那个始终煨着药的小火炉。
一切都透着一种“随用随取，随时可弃”的漂泊感，就像他的主人一样。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李莲花身上。
那袭灰布衣衫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空荡荡的，仿佛只是挂在一副清癯的骨架上。
阳光努力穿透晨雾，照亮他鬓角，那里竟己有了几缕刺眼的白发，与他眉眼间尚未完全褪尽的、依稀可辨的昔日风姿格格不入。
碧茶之毒，十年磋磨，竟将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蚀刻至此。
林月心中那份因知晓他过往而生的敬佩，在此刻化为更具体的沉重。
需要何等坚韧的心志，才能在如此酷毒的折磨下，依旧保有这般近乎平静的从容？
“还有多久到青芜镇？”
林月问道，将思绪拉回现实。
“若无意外，午时前后应可抵达。”
李莲花的声音带着撑船后的微喘，气息有些不稳。
林月点点头，心中盘算着时间。
她回到舱内，从自己那件还未完全干透的现代外套口袋里，摸出几样东西——一支小巧的便携式钢笔（幸好是防水款），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还有几块用锡箔纸包着的高浓度黑巧克力。
这是她之前在实验室熬夜时常备的补给。
她看着巧克力，犹豫了一下。
李莲花现在脾胃虚弱，这东西油脂糖分都高，并不适合。
但关键时刻，或许能快速补充一点能量。
她将巧克力重新包好收起，然后翻开笔记本，借着透进船舱的、越来越亮的天光，开始快速书写。
她在梳理李莲花的病情。
脉象细节、舌苔特征（她趁他喝粥时观察过，舌质暗紫，苔少而干，是典型的气阴两虚、毒瘀互结之象）、咳嗽的规律、毒素可能侵袭的脏腑经络路径……以及她脑海中所有可能适用于此情此景的经方、验方，还有基于现代中药药理研究的，关于解毒、护心、扶正、通络的各种思路。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字迹潦草而专注，仿佛在与死神争分夺秒地拟定战书。
时间在流水声与书写声中悄然流逝。
接近午时，河道逐渐开阔，两岸开始出现零星的农田和屋舍。
人声、车马声、叫卖声隐隐传来，打破了河上长时间的寂静，带来一股鲜活而又陌生的烟火气。
一座颇具规模的临水镇甸出现在前方。
青石垒砌的码头延伸至水中，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其间，桅杆如林。
码头上人来人往，挑担的、赶车的、等候渡船的，熙熙攘攘，一派繁忙景象。
这与莲花楼上那种近乎凝固的、被病痛和沉寂笼罩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莲花熟练地将船撑向一个人流稍少的泊位，稳住船身，系好缆绳。
做完这一切，他额上己是一片细密的冷汗，扶著船篷边缘微微喘息，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几分。
林月将写满字的笔记本小心收好，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
“先歇口气。”
她的声音不由放轻了些。
李莲花接过，擦了擦汗，望着喧闹的码头，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在看另一个世界，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
“到了。”
“嗯。”
林月看着他愈发不好的脸色，心中忧虑更甚，“能走吗？”
李莲花笑了笑，那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带着强撑的意味：“尚可。”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码头坚实的青石板。
李莲花脚步虚浮，走在熙攘的人群中，身形不稳，几次都需暗自提气才能稳住。
林月下意识地靠近一步，几乎与他并肩，手臂微抬，形成一个不易察觉的护卫姿态，随时准备在他力竭时扶住他。
路人的目光偶尔落在他们身上。
一个面容苍白如纸、步履蹒跚的灰衣男子，和一个穿着不合身男式青衫、短发利落的陌生女子，这组合着实有些扎眼。
林月无视那些探究的目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寻找药铺和观察李莲花的状态上。
“这镇上，哪家药铺药材最全，信誉最好？”
她低声问，声音几乎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李莲花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气息微促：“前面路口右转，有家‘百草堂’，是老字号。”
按照指引，他们很快找到了“百草堂”。
药铺门面不小，黑底金字的匾额，散发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
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正凝神给一个妇人诊脉。
林月让李莲花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休息，自己则走到柜台前，将昨夜写好的方子递了过去。
伙计接过方子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面露难色：“姑娘，你这方子……好几味药都少见啊。
犀角？
这可是禁售的珍品，小店没有。
水牛角浓缩粉？
未曾听过。
西洋参……偶尔有些番商会带来，价格昂贵，眼下也是没有。”
林月心中微沉，这在她预料之中，但亲耳确认还是让人心情沉重。
她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平稳：“没有的，烦请用我旁边标注的替代药材。
黄连、黄芩、金银花、连翘、生地、玄参、蒲公英、地丁、黄芪、甘草这些总有吧？
按方抓药，分量务必准确。”
伙计这才仔细看了看方子主体，点点头：“这些倒是常见，姑娘稍等。”
等待抓药的功夫，林月目光锐利地扫过药铺里密密麻麻的药材柜，又对伙计补充道：“再给我称半斤新鲜绿豆，二两优质甘草，另外……”她沉吟片刻，回想李莲花体内那股阴寒淤滞之气，“可有成色好的艾绒？
还有，刮痧板或牛角梳有没有？”
伙计一一应答，虽对这年轻女子清晰而专业的要求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去准备了。
李莲花安静地坐在长凳上，微微阖着眼，似在养神。
他听着林月与伙计清晰沉稳的交涉，感受着药铺里独有的、带着苦味的生机，心中那片沉寂的湖，似乎被投下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位林姑娘，行事作风与他见过的所有医者、甚至所有人都不同。
药抓好，林月付了钱——用的是她从现代带来，幸而放在内袋未被水浸湿的几块碎银子，这时代的货币体系似乎认可贵金属，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将大包小包的药材和一些零碎物品拿好，走到李莲花面前：“走吧，我们还需要找个地方落脚，给你煎药。”
李莲花抬起头，看着她手里满满的东西，日光从门口照入，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光晕。
他轻声问，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迟疑：“林姑娘，这些银钱……救命要紧，钱财是身外物。”
林月打断他，语气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她看了看他依旧不佳，甚至因这番走动而更显疲惫的脸色，果断道：“我们先去找个客栈，你需要立刻休息。”
两人刚走出百草堂，迎面差点撞上一个急匆匆跑过的半大孩子。
那孩子手里拿着个新得的五彩风车，嘻嘻哈哈，跑得歪歪扭扭，险些带倒步履不稳的李莲花。
林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李莲花的手臂。
他的手臂隔著衣衫，依旧能感到那种嶙峋的瘦削和异常的冰凉，以及一瞬间的僵硬。
李莲花稳住身形，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目光掠过那跑远的孩子，眼底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柔和。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林月敏锐地注意到，斜对面一家茶寮里，有两个看似普通的汉子，目光似有似无地从他们身上扫过，尤其是在李莲花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并非寻常路人的好奇，带着一种审慎的、掂量般的探究。
林月心头一凛。
李莲花……他即便隐姓埋名，蛰伏于这小小舟船，似乎也并非完全无人关注。
这江湖，从未真正远离。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搀扶着李莲花手臂的力道微微收紧，低声道：“我们快走。”
寻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朴素的临河客栈“悦来居”要了间上房，林月付了三天房钱。
一进房间，她便立刻让李莲花在榻上躺下休息，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开始整理药材，向伙计借来小炉和陶罐，准备煎药。
药材在清水中浸泡、翻滚，苦涩中带着清冽的药香渐渐弥漫开来，与客栈原有的淡淡霉味混合在一起。
林月守在炉边，看着跳跃的火苗，听着身后榻上李莲花逐渐变得均匀却依旧微弱的呼吸声，眼神坚定。
她一定要救活他！
李相夷不应就此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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