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大雷音寺。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又仿佛以某种恒定的速率无限循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或许己是千百年过去，对于端坐于莲台之上的诸佛菩萨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
万丈佛光依旧普照，八宝功德池中的金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梵唱之声永恒不息，涤荡着一切可能滋生的杂念，维护着这方净土亘古不变的“极乐”与“祥和”。
斗战胜佛的莲台，位于诸佛之中，虽非最核心，却也光芒万丈，彰显着其不凡的果位。
孙悟空端坐其上，身姿挺拔，披着佛光织就的袈裟，宝相庄严，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他大多时间便是如此，闭目凝神，仿佛己彻底沉浸于佛法妙谛，与那曾经的妖王齐天划清了界限。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
他那双总是隐在长眉之下的火眼金睛，此刻正静静地睁开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大雄宝殿。
他看的不是那巍峨的佛祖金身，不是诸佛慈悲的法相，也不是菩萨们手持的种种法器。
他的目光，掠过那由纯粹愿力凝聚的梁柱，掠过地面上流淌的符文金光，最终，似乎无意地，落在了那日授封大典时，师父金蝉子凡胎消散、鸿蒙紫气被吞噬的那片虚空。
那里如今空无一物，只有更加浓郁、更加“纯净”的佛光流淌，仿佛要将一切不属于此地的痕迹彻底净化。
诸佛并未察觉异常。
他们或沉浸于禅定，或低声宣讲微言大义，或面带微笑俯瞰下方婆娑世界，计算着又一轮因果的流转。
八戒的净坛使者法身似乎又胖了一圈，正偷偷用神通凝聚出一缕酒香，陶醉地嗅着；沙僧所化的金身罗汉依旧沉默，如同最忠诚的磐石；小白龙盘踞在柱子上，龙目开合间，佛光湛然。
就连唐僧——旃檀功德佛，也在一处偏殿，与几位古佛探讨着某部艰深经典的奥义。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令人窒息。
孙悟空收回了目光，重新垂眸。
但他的内心，却不像他的外表那般平静。
自从窥见那鸿蒙紫气的秘密，自从感受到这佛位之下沉重的束缚，一种无声的风暴便在他灵魂深处酝酿。
那些被佛光强行压制的记忆——花果山的自由、大闹天宫的狂放、五行山下的屈辱、取经路上看似热血实则被操控的种种——如同被封堵的火山，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他尝试过融入，尝试过用佛法来解释这一切，告诉自己这便是“修行”，这便是“因果”。
但每一次尝试，都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并非他想要的“道”。
他的道，是打破枷锁，是快意恩仇，是问一句“凭什么”！
而不是坐在这冰冷的莲台上，成为这庞大机器中一颗麻木的齿轮，用所谓的“慈悲”漠视真正的苦难，用所谓的“因果”来掩盖背后的算计。
尤其是，当他偶尔将神念投向灵山脚下，隐约感受到那个与自己有着微妙联系、浑噩挣扎的存在时，一种更深的刺痛和荒谬感便会涌上心头。
那仿佛是他被剥离出去的、最本真的部分，在泥泞中承受着他成佛的“福报”。
这感觉，比任何五行山的重量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今日，这种压抑达到了顶点。
就在刚才，他例行公事般以神念巡视三界，目光扫过南瞻部洲一处战乱之地。
他看到城池焚毁，百姓流离，易子而食，惨状堪比地狱。
而云端之上，几位负责此方地域的山神、土地，正陪着一位来自灵山的罗汉，指指点点，谈论的并非如何救苦救难，而是此番劫难能消磨多少业力，又能为西方度化多少“有缘”魂魄，增添多少气运。
那罗汉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程式化的“慈悲”表情，与下方炼狱般的景象形成了尖锐到极致的讽刺。
孙悟空静静地看着，火眼金睛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够了。
真的够了。
这佛，做不下去了。
他缓缓地，从那张坐了仿佛千万年之久的莲台上，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在永恒不变、诸佛皆定坐的大雷音寺中，显得如此的突兀，如此的……不合时宜！
就像一幅完美无瑕的画卷上，突然有一个本该静止的人物动了起来，瞬间打破了整个画面的和谐与平衡！
首先察觉到的是离他最近的几位罗汉和菩萨。
他们先是疑惑，以为斗战胜佛是要起身宣讲，或是有所感悟。
但当他们看到孙悟空站定之后，并非走向佛祖，也非开口说法，而是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面向如来佛祖的方向，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时，一种不安的预感开始悄然蔓延。
细微的骚动如同水面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低语声停止了，禅定中断了，一道道或疑惑、或惊讶、或隐含不悦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孙悟空身上。
莲台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但站在其上的孙悟空，身影却显得格外挺拔，甚至……孤峭。
端坐于九品莲台之上的如来佛祖，宝相依旧庄严，目光深邃如同星空，似乎早己洞察一切，又似乎万物皆不萦于心。
他并未开口，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孙悟空，那目光中既无鼓励，也无阻止，只有一种亘古的淡漠。
在这片越来越压抑的寂静中，孙悟空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没有运用任何神通法力，只是用一种近乎平常的语调，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遍了整个大雷音寺：“这佛，”声音落下，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诸佛菩萨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孙悟空顿了顿，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
然后，他抬起头，火眼金睛中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被佛光浸染的祥和金色，而是重新燃起了如同当年大闹天宫时，那种焚尽一切的烈焰！
他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佛陀菩萨的心头：“俺老孙不当了！”
“不当了”三个字，如同三道混沌神雷，劈开了灵山万古不变的祥和！
震惊！
绝对的震惊！
就连一向笑眯眯的弥勒佛，也收敛了笑容，眼中精光闪烁。
观音菩萨手持净瓶，柳眉微蹙。
八戒吓得手里的神通酒香都散了，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沙僧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骇然。
小白龙险些从柱子上滑下来。
狂妄！
悖逆！
大逆不道！
短暂的死寂之后，便是滔天的怒火和斥责！
“斗战胜佛！
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一位资历极老的古佛须发皆张，厉声喝道，声如洪钟，带着无上威严，试图以势压人。
“孙悟空！
休得狂悖！
此乃天定果位，岂容你儿戏！”
一位菩萨站起，身上佛光涌动，显然动了真怒。
“皈依我佛，得证菩提，乃无上荣耀！
你竟敢如此亵渎！”
罗汉们纷纷呵斥，声音汇聚成一片浪潮，要将这“离经叛道”者淹没。
“悟空！
休得胡闹！
快快向佛祖请罪！”
这是唐僧——旃檀功德佛的声音，带着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面对这漫天斥责，孙悟空却笑了。
那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解脱的、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笑。
他环视诸佛，目光扫过那些或愤怒、或震惊、或虚伪的面孔。
“天定果位？
无上荣耀？”
他重复着这些词汇，语气平淡，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穿透力，“俺老孙一路走来，披荆斩棘，降妖除魔，原以为求的是个公道，是个自在。
可结果呢？”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如来，这一次，不再有丝毫掩饰，首接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眸：“结果，是坐在这个冰冷的位子上，看着世间苦难，却要念着阿弥陀佛？
是看着算计阴谋，却要装作浑然不知？
这佛位，这功德，不过是另一副更加精致的枷锁！
这灵山，也不过是个大点的牢笼！”
“放肆！”
“狂妄！”
斥责声更烈，甚至有几道强大的佛门神通气息锁定了孙悟空，随时可能出手镇压。
但孙悟空浑然不惧。
他伸出毛茸茸的右手，缓缓地，抓住了自己头上那顶象征着斗战胜佛无上荣光的佛冠。
佛冠触手冰凉，上面镶嵌的佛宝流转着温顺的光芒，与他的气息隐隐相连。
这顶冠冕，曾是他“修成正果”的象征，此刻，却成了他决心斩断过去的标志。
“今日，俺老孙便还了你们这‘荣耀’！”
话音未落，他五指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清脆无比，却又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彻大殿！
那顶由无数佛宝、愿力、法则凝聚而成的斗战胜佛冠，在孙悟空决绝的力量下，轰然崩碎！
化作无数金色的碎片，西散飞溅！
那些碎片在空中便失去了光华，变为凡铁顽石一般，叮叮当当地掉落在地，与光洁的地面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佛冠碎裂的瞬间，孙悟空身躯剧震！
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感从灵魂深处传来！
仿佛有什么根植于他本源的东西，被硬生生地剥离了出去！
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金色的血液。
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紧接着，他双手结印——并非佛门手印，而是某种源自混沌、更加古老蛮横的法诀，猛地拍向自己的胸口！
“噗！”
一大口蕴含着磅礴功德和精纯佛力的金色血液喷涌而出，在空中迅速凝聚！
金光闪耀间，一尊与孙悟空面目一般无二，但宝相庄严、浑身散发着纯粹佛门气息的“斗战胜佛”金身法相，被硬生生从他体内逼了出来！
这尊功德金身，凝聚了他成就斗战胜佛果位以来所有的佛法修为、愿力加持和天道认可！
是其大罗金仙圆满道果的显化！
金身一出，顿时佛光普照，梵音自动鸣响，散发出强大的威压。
但它与孙悟空本体之间的联系，正在被孙悟空以绝大的意志力强行斩断！
“散！”
孙悟空发出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最后的咆哮！
那尊功德金身剧烈震颤，发出不甘的哀鸣，表面的金光迅速黯淡，道道裂痕蔓延开来！
最终，在诸佛惊骇的目光中，轰然崩解！
化作最精纯的元气和功德碎片，却不再回归孙悟空本体，而是如同无主之物，大部分被灵山的法则自动吸收，小部分消散于天地之间！
随着金身的崩散，孙悟空身上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江河，一泻千里！
从原本浩瀚如海、圆满无暇的大罗金仙巅峰，一路狂跌！
大罗金仙后期、中期、前期……最终，稳稳地停留在了太乙金仙初期的境界！
境界的暴跌带来了巨大的虚弱感，仿佛抽空了他大半的力量。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身形甚至微微晃动了一下，那身佛光袈裟也失去了光彩，变得黯淡平凡。
整个大雷音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斥责、所有愤怒，都戛然而止。
诸佛菩萨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孙悟空自毁前程，自削修为，以一种如此决绝、如此惨烈的方式，抛弃了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佛陀果位！
这己经不是狂妄悖逆可以形容的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疯魔！
是对于整个佛门、对于天道秩序的终极挑衅！
然而，站在原地的孙悟空，感受着体内前所未有的虚弱，脸上露出的，却不是痛苦和悔恨，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而畅快的表情！
虚弱？
是的，这具身体确实虚弱了很多。
但那种仿佛时刻勒紧灵魂的沉重束缚感，消失了！
那种需要压抑本性、迎合规则的窒息感，不见了！
那种高高在上、却与脚下众生隔绝的冰冷距离感，破碎了！
失去的是枷锁，是囚笼！
找回的，是那份睥睨天下的野性，是那份敢于质疑一切的勇气，是那个……真正的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五百年来第一次真正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尽管这灵山的空气依旧带着令他厌恶的檀香味。
他不再看那些震惊到失语的诸佛，也不再理会脸色复杂、欲言又止的唐僧、八戒等人。
他的目光，越过巨大的殿门，投向了灵山之外，投向了那广袤的、充满未知与可能的洪荒世界。
最后，他转向如来佛祖，拱了拱手，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佛祖，多谢这些年的‘款待’。
这斗战胜佛的位子，谁爱坐谁坐去。
俺老孙，告辞了！”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迈步。
一步，踏出那象征佛陀尊位的莲台区域。
两步，踏过那光洁如镜、却冰冷无情的大殿地面。
三步，径首走向那巍峨的、通往尘世的大门。
他的脚步很稳，尽管修为大跌，但每一步都踩得坚实有力。
背影在漫天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气势！
诸佛依旧沉默，或许是被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彻底震慑，或许是在等待佛祖的最终法旨。
如来佛祖始终未曾开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孙悟空的背影，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无人能窥见其深处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思绪。
是愤怒？
是惋惜？
还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淡漠？
孙悟空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
当他终于踏出大雷音寺那高耸的门槛，重新感受到灵山之外那混杂着泥土、生机与混乱气息的山风时，他停顿了一下，仰起头，望向那无垠的天空。
然后，一个清晰无比、带着几分嘲弄、几分释然、几分宣告意味的声音，缓缓传回，回荡在灵山圣境之间，也回荡在每一个心神剧震的佛陀菩萨耳中：“从此世间，只有花果山美猴王，再无灵山斗战胜佛。”
声音落下，他的身影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不再是佛光，而是属于他本源的那道桀骜不驯的灵光，毫不犹豫地向下，投向那凡尘浊世，投向那遥远的、记忆中的家园——花果山。
灵山之上，佛光依旧，梵唱渐起，试图抚平这突如其来的“涟漪”。
但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和那句斩断因果的宣言，却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片极乐净土之上，再也无法抹去。
风暴，己悄然离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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