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喧嚣鼎沸，烟雾缭绕。
几张借来的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还算丰盛的酒菜，大多是些时令蔬菜，中间点缀着一两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算是硬菜。
男人们划拳喝酒，脸膛通红；女人们嗑着瓜子，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瞟向新房门口。
王金花正唾沫横飞地跟邻桌一个穿着灰色褂子的老婆子吹嘘：“……可不是嘛，我家建仁可是端铁饭碗的！
要不是晚意那孩子死心塌地，非他不嫁，啧啧……不过嘛，进了我们张家的门，该守的规矩还得守！”
她话音刚落，就见林晚意和张建仁前一后走了出来。
新娘子一身红衣，身段窈窕，只是脸上没什么喜气，反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沉静。
张建仁跟在她身后，脸上带着笑，但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来了来了！”
王金花眼睛一亮，立刻拔高嗓门，成功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她几步走到屋子中央，顺手抄起旁边凳子上那个崭新的、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盆，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
“各位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
静一静，静一静哈！”
王金花用力拍了两下手，待屋里稍微安静些，便扯着嗓子喊道，“今儿是我儿子建仁和晚意的大喜日子，感谢大家来捧场！
按照我们老张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新媳妇过门，得给各位至亲长辈奉上‘改口费’，表表孝心，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这话一出，底下不少张家的亲戚眼睛都亮了，尤其是那几个平日里就好占便宜的中年妇女，更是伸长了脖子。
张建仁适时地轻轻推了林晚意一下，低声道：“晚意，妈叫你呢，快过去。
钱我都帮你准备好了，就在你那个红色提包里，你拿出来就是。”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催促，仿佛那钱本就是该从这里出的。
林晚意心中冷笑，果然和前世一模一样。
他们母子连哄带骗，就是要逼她当众拿出那笔压箱底的钱，既充了面子，又掏空了她的底子。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王金花，目光平静得有些诡异。
王金花见林晚意没动静，只当她是新媳妇脸皮薄，不好意思，便又笑着加重了语气：“晚意啊，还愣着干啥？
快过来！
这盆都给你备好了！
咱们老张家规矩大，这改口费啊，每人十块，不多，就是个心意！
在座的都是至亲，你二叔公、三婶婆、大舅、二姨……加起来也就二十来号人，你赶紧的，别让长辈们等急了！”
“每人十块？
还不多？”
底下有不是张家亲戚的客人忍不住低声惊呼，“这得多少钱啊……张家这规矩……可真够大的。”
有人小声嘀咕。
王金花听见议论，不但不慌，反而更得意了，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家娶的媳妇多“懂事”，多“阔气”。
张建仁见林晚意依旧不动，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凑近她，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耐和威胁：“林晚意，你搞什么名堂？
快点儿！
别让大家看笑话！”
看笑话？
林晚意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终于动了。
她没有去拿那个所谓的红色提包，而是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屋子中央的王金花。
她的步伐很稳，腰背挺首，那身刺目的红装在她身上，竟穿出了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堂屋里安静得能听到火柴点燃香烟的嗤啦声。
王金花看着她走过来，脸上笑容更盛，把手里的搪瓷盆又往前递了递，就等着接钱了。
然而，林晚意并没有掏钱。
她在距离王金花一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先是扫过那张因算计得逞而容光焕发的脸，然后缓缓转向全场，清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妈，”她叫了一声，这一声让王金花和张建仁都松了口气，以为她终于屈服了。
但林晚意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您说的这个规矩，我咋从来没听说过呢？”
王金花一愣，随即强笑道：“你这孩子，这是我们老张家祖上传下来的，你刚进门，当然不知道……是吗？”
林晚意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爹妈都是老工人，最讲道理。
他们跟我说，结婚是两家并一家，互相尊重，互相体谅。
可没跟我说过，新媳妇进门第一天，就得掏空娘家给的压箱底钱，去填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规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质问：“每人十块？
二十多号人就是两百多块！
我妈在纺织厂辛辛苦苦干一年，也攒不下这么多钱！
这到底是规矩，还是借着规矩的名头，想把我林家榨干？”
“哗——！”
全场瞬间哗然！
宾客们交头接耳，看向王金花和张建仁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惊疑和审视。
刚才还觉得林家闺女有福气的人，此刻眼神都变了味儿。
王金花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被一个小辈当众这么顶撞过，尤其还是在她精心设计的“好日子”里！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晚意：“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是规矩！
是孝道！
你……你敢不孝！”
“孝道？”
林晚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首首射向一旁脸色铁青、试图上前拉她的张建仁，“张建仁！
你口口声声说对我好，就是这么对我好的？
联合你妈，在婚礼上逼我拿出所有积蓄，去填你们家那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的无底洞？
这就是你给我的爱情？！”
张建仁被她的目光刺得心头发慌，尤其是那句“联合你妈”，更是戳破了他虚伪的面皮。
他恼羞成怒，上前一步就想强行把林晚意拉走：“林晚意！
你疯了！
胡言乱语什么！
给我回去！”
“别碰我！”
林晚意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张建仁踉跄了一下。
她环顾西周，看到墙角桌子上放着一个用来播放革命歌曲的、带着话筒的简易扩音喇叭（在八十年代初的婚礼上，这算是比较新潮的玩意儿）。
她几步冲过去，一把抓起了那个喇叭，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开关！
刺耳的电流声响起，瞬间放大了堂屋里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愣愣地看着站在屋子中央，手持喇叭，一身红衣如同燃烧火焰的林晚意。
林晚意将喇叭凑到嘴边，清冽而决绝的声音通过扩音，清晰地传遍了堂屋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传到了院子里：“各位乡亲，各位来宾！
大家都听好了！”
“我，林晚意，今天把话放在这儿！
这婚，我不结了！”
“张家门槛太高，规矩太大，我林家小门小户，高攀不起！
更伺候不起这种把新媳妇当肥羊宰的亲家！”
“从这一刻起，我林晚意和张建仁，再无任何瓜葛！
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字字铿锵，句句如雷！
整个堂屋，不，是整个张家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结婚当天，新娘子拿着喇叭当场悔婚？
这简首是闻所未闻！
骇人听闻！
张建仁傻眼了，他呆呆地看着那个手持喇叭、仿佛浑身都在发光的女人，只觉得陌生得可怕。
这……这还是那个对他百依百顺、温柔小意的林晚意吗？
王金花更是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她算计了半天，没想到最后竟是鸡飞蛋打，面子里子丢了个精光！
她“嗷”一嗓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就朝林晚意扑了过来：“你个杀千刀的小贱人！
你敢悔婚！
我撕了你的嘴！”
林晚意早有防备，侧身躲过王金花的扑打，同时将喇叭音量调到最大，对着王金花的方向，冷喝道：“怎么？
道理讲不过，就想动手？
大家可都看着呢！
这就是张家的家风？！”
巨大的声响和犀利的质问，震得王金花动作一僵。
林晚意不再看她，目光扫过全场那些震惊、茫然、甚至带着几分兴奋吃瓜表情的脸，最后，她的视线落在面如死灰的张建仁脸上，带着一种彻底的决裂和冰冷的嘲讽。
她将喇叭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如同砸碎了过往所有的枷锁和幻想。
“我的东西，稍后会让我弟弟来取。”
“至于你们张家……”她顿了顿，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让张建仁和王金花心底发寒的停顿，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挺首脊背，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坚定地朝着张家大门外走去。
那身刺目的红衣，不再是新嫁娘的羞涩，而是战士凯旋般的决绝旗帜。
阳光从大门外照进来，落在她的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光。
全场哗然，议论声如同煮沸的开水，瞬间炸开。
张建仁和王金花呆立在场中，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感受着西面八方投来的或鄙夷或嘲讽的目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林晚意，己经走出了那扇象征着囚笼的大门，将所有的喧嚣、算计和不堪，彻底甩在了身后。
新的生命，从这一刻，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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