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守白的问题,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陈烬眼中那片看似慵懒的潭水。
潭水之下,有东西痉挛了一下。
陈屿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那半秒的停滞,在顾守白精确如钟表的感觉里,被放大成了一个充满杂音的休止符。
沈墨的目光也从笔记本上抬起,无声地投注过来,像两盏探入深海的灯。
“小时候的画?”
陈烬终于咽下了那口粥,脸上重新堆起那种无所谓的、略带疲惫的笑容,“顾队,您这调查比户籍警还细。
多久远的事了,谁还记得清。
小孩子撕个本子,多正常。”
他端起碗,想用喝粥的动作掩饰过去。
“不正常。”
顾守白的声音平稳,却带着穿透一切伪装的锐利,“你提及此事的时机,与你干扰‘粉笔人’的时机高度吻合。
这不是回忆,这是线索。
你的潜意识在试图告诉你什么,而你在抗拒它。”
陈烬放下了碗,陶瓷底座与木质桌面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像退潮后露出的、湿润而冰冷的沙滩。
“顾队,心理学自学的不错。”
他语气里的懒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微的、带着刺的抵触,“但我没什么潜意识可供分析。
我就是我,一个灵力时灵时不灵,需要靠两位大佬带飞的临时工。”
“你的‘灵’,不在于稳定,而在于‘本质’。”
沈墨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总是很低,却能在嘈杂中清晰地抵达每个人的耳膜,“你看见的不是‘规则’,是‘构成’。
就像你看一幅画,先注意到的不是构图和色彩,而是画布上最初的那道,被反复覆盖的底稿刻痕。”
陈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沈墨拿起他那张画满符号的纸,走到陈烬面前,指向其中一个复杂的、如同神经束般交织又断裂的能量节点。
“‘粉笔人’的底层,就有这样一道‘刻痕’。
那不是怨恨,更像是一种……无法表达的悲伤。
被后来覆盖上去的‘恶意程序’扭曲、放大,变成了攻击性。”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落在陈烬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你感觉到了,对么?
不是靠灵力,是靠这个。”
他指了指陈烬的心口。
陈烬沉默了。
安全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像一片遥远的背景海啸。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掌纹杂乱,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旧地图。
很久,他才抬起头,眼中那片慵懒的潭水彻底干涸了,露出底下龟裂的、荒芜的河床。
“我小时候……”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很久没有动用过这个声调说话,“不是画不好太阳。”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压力。
“我是……看不见太阳。”
顾守白和沈墨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们知道,闸门即将开启。
“不是眼睛看不见。”
陈烬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这里‘看’不见。
别人的世界是彩色的,有形状的。
我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是由无数灰色的‘刻痕’ 组成的。”
他的眼神放空,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桌子不是桌子,是木材被切割、打磨时留下的无数细微划痕的集合体。
墙壁不是墙壁,是水泥凝固时内部气泡和收缩裂缝构成的网络。
人……也不是完整的人。”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切的、孩童般的困惑与恐惧,“是皮肤上的毛孔,是血液流动的轨迹,是骨骼连接的缝隙……我看到的,全是世界的‘伤口’和‘接口’。”
“那些画,”他苦笑了一下,“我画不出一个‘完整’的、圆润的太阳。
因为我看到的太阳,也是由无数燃烧的、碎裂的、不断湮灭又重生的痕迹构成的。
我试图把它们画下来,但纸承受不住,我的大脑也承受不住……所以只能撕掉。
撕掉那些‘不完整’的、让我发疯的‘真实’。”
安全屋里落针可闻。
顾守白震撼了。
他习惯于守护有形的秩序,却从未想过,有人天生就生活在秩序解构之后的、混沌的“真实”里。
沈墨的眼中则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不是同情,而是近乎狂热的求知欲——他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世界本源观察者”。
“所以,‘粉笔人’……”顾守白缓缓道。
“我看到的,不是那个成型的怪物。”
陈烬呼出一口浊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我看到的,是教室里那些陈旧课桌椅的磨损痕迹,是黑板上粉笔灰堆积的脉络,是无数届孩子留下的、微小的不甘和委屈……这些‘刻痕’被某种力量强行抽取、糅合,然后,被一股外来的、漆黑的‘墨水’一样的東西,注入了一个‘狞笑’的指令。”
“你看得到那‘墨水’的来源吗?”
沈墨急切地追问。
陈烬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真实的疲惫。
“太模糊了,而且……带着一种让我很讨厌的感觉。
冰冷,粘稠,像……”他搜寻着词汇,最终,轻轻吐出一个字,“虫。”
虫。
这个字眼让空气骤然变得寒冷。
顾守白与沈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复杂,也更……黑暗。
陈烬的能力,不是战斗,而是阅读。
阅读这个世界被遗忘的、构成一切的悲伤底稿。
而这能力,似乎正引着他们,走向一个如同虫巢般令人不适的真相。
陈烬看着他们,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现在,两位领导还觉得,我这块‘砖’好用吗?”
顾守白走上前,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粥勺,默默地将自己碗里还没动过的粥,拨了一半到陈烬空掉的碗里。
“吃饭。”
他说,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点什么,“然后,我们可能需要你,看更多的东西。”
窗外,阳光正好,却仿佛再也无法穿透这间安全屋里,悄然弥漫开来的、来自世界背面的寒意。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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