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的风波,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涟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悄无声息地扩散至梁山的每一个角落。
表面的梁山水泊,似乎一切如常。喽啰们依旧每日操练,巡哨的船只依旧在水泊间游弋,只是那“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在秋风中飘荡时,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张扬,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
但暗地里,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发生。
那晚林冲平静却掷地有声的质问,以及最后泼酒离席的决绝,在许多原本就对招安心存疑虑的头领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当狂欢的喧嚣散去,酒醒后的冷寂袭来,不少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林冲的话。
“这前程……它干净吗?”
是啊,用林教头的血仇换来的前程,真的干净吗?离开了这八百里水泊,他们这些习惯了快意恩仇的江湖草莽,真的能适应那些官场的繁文缛节和尔虞我诈吗?
这些问题,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阮小七的心头,也萦绕在刘唐的梦里,甚至让一些原本兴致勃勃的中下层头领,心里也打起了鼓。
而这一切,自然逃不过宋江和吴用的眼睛。
忠义堂后的一间僻静厢房内,宋江端着一杯热茶,却久久没有送到嘴边。他眉头微蹙,脸上不见了往日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吴用坐在他对面,羽扇轻摇,但节奏明显比往日要快上几分,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学究,”宋江终于放下茶杯,声音有些低沉,“林冲兄弟……他近日如何?”
吴用沉吟片刻,道:“据下面人回报,林教头自那日后,深居简出,除了与鲁智深、武松偶有来往,大多时间都待在自己院中,或练武,或读书,并无异常举动。”
“并无异常?”宋江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当众泼酒,质问前程,这若是放在往日,已是天大的异常。如今的林冲,沉稳得让人……心慌。”
吴用点头表示同意:“兄长所虑极是。林教头经此大变,心性似乎与往日截然不同。往日他虽也沉郁,但心思耿直,喜怒皆形于色。可如今……”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如今的他,像一口深潭,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那日宴席之上,他寥寥数语,看似在问前程,实则是在动摇军心,其言辞之精准,时机之巧妙,绝非往日的林冲所能为。”
宋江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他找过阮氏兄弟,找过刘唐,找过武松……学究,你说,他想做什么?”
吴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在串联。串联那些对招安心存不满,或自身利益可能因招安而受损的头领。阮氏兄弟离不开水泊,刘唐不惯官场,武松身负血仇且性子孤傲,这些都是他可以争取的对象。”
“串联……”宋江重复着这个词,脸色更加凝重,“他莫非是想……另立山头?”
“未必是立刻另立山头,”吴用分析道,“但至少,他是在积蓄力量,是在为将来可能发生的变数做准备。兄长,林教头在梁山资历老,武功高,人缘本就不差,如今他占着血仇未报的‘理’,若再让他暗中聚拢了这批人,恐成心腹之患啊。”
宋江沉默了。他当然知道林冲的潜在威胁。以往林冲沉浸于个人悲痛,虽是一员猛将,却无领袖之志,他尚可安抚、利用。可如今这个冷静得可怕、言行举止都透着一种莫名威势的林冲,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能再让他这么下去了。”宋江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学究,可有良策?”
吴用羽扇一顿,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为今之计,一是要尽快落实招安的具体事宜,将朝廷的官诰、赏赐拿到手,用实实在在的好处稳住大多数兄弟的心。二是……要设法分化、孤立林冲。”
“如何分化?”
“林冲所恃者,无非是血仇未报的‘大义’和对招安不满的‘人心’。”吴用缓缓道,“对于前者,我们可以放出风声,说招安之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清算旧账,高俅虽位高权重,但也非没有对头,将来未必没有机会。虽是画饼,但足以安抚一部分人。”
“至于后者,”吴用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则需要有人去‘提醒’一下那些与林冲走得近的头领,让他们明白,跟着宋江哥哥,有官做,有钱拿,光宗耀祖;而跟着一个心怀怨望、可能将梁山带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林冲,只会是死路一条。此事,戴宗兄弟去做,最为合适。”
宋江缓缓点头,脸上的阴郁稍稍散去一些:“就依学究之言。另外,传令下去,加紧操练,特别是水军和步军,朝廷的封赏旨意和整编命令不日将至,莫要让朝廷使者看了笑话。”
“是,兄长。”吴用躬身领命。
……
就在宋江与吴用密谋的同时,林冲的小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院子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冲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色布衣,未着甲胄,正在院中缓缓踱步。他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院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审视自己的领地。
鲁智深盘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地擦拭着他那柄浑铁禅杖,嘴里嘟囔着:“兄弟,整日待在这鸟院子里,骨头都要生锈了!不如我们下山去,寻个市镇,痛饮一番!”
林冲停下脚步,看向鲁智深,微微一笑:“师兄稍安勿躁。如今山下耳目众多,你我下山,必然引人注目。喝酒事小,误了大事便不值当了。”
“大事?”鲁智深眼睛一亮,扔下禅杖凑了过来,“兄弟,你总算要动手了?说吧,是先揍那黑厮宋江一顿,还是直接拆了那忠义堂?”
林冲失笑摇头,这个莽师兄,心思永远这么直接。他走到兵器架前,随手拿起一杆长枪,在手中掂了掂。这并非他惯用的丈八蛇矛,只是一杆普通的制式长枪。
“师兄,你看这梁山,看似铁板一块,实则派系林立。”林冲手腕一抖,长枪挽了个枪花,发出轻微的破空声,“宋江哥哥靠着‘及时雨’的名声和招安的许诺,聚拢了卢俊义、关胜等一批降将,以及李逵、戴宗等心腹,这是他的基本盘。”
他一边说,一边随意地舞动长枪,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和力量感,仿佛每一招每一式都蕴含着沙场搏杀的至理。
“而另一边,”林冲枪尖指向水泊方向,“阮氏三雄、李俊、张横张顺等水军头领,他们的根在水里,对离开水泊心存抵触。刘唐、三阮等元老,性子直爽,不喜约束,对招安也并非真心拥戴。还有武松兄弟,性子孤傲,身负血仇,对官府本就缺乏信任……”
鲁智深听得似懂非懂,挠着大光头道:“兄弟,你说这些,洒家听着头大。你就直说,哪些人是可以拉拢的?”
林冲收枪而立,气息平稳,目光深邃:“能拉拢的,自然是那些与宋江并非铁板一块,且自身利益与招安之路存在冲突的。比如水军头领,比如刘唐兄弟,比如……武松。”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拉拢,不能靠空口白话,也不能只靠兄弟义气。我们需要让他们看到,跟着我们,有比招安更好的出路,有更能实现他们价值的舞台。”
“更好的出路?”鲁智深瞪大了眼睛,“除了招安,还能有啥出路?难道真个要扯旗造反,夺了那赵官家的鸟位?”
林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师兄,你说这梁山,比起我当年……比起那隋末的瓦岗寨,如何?”
鲁智深哪里知道瓦岗寨,只是茫然摇头。
林冲也不解释,自顾自地说道:“瓦岗寨当年也曾声势浩大,但内部分歧,战略失误,最终分崩离析。梁山若要避免重蹈覆辙,就不能只满足于一个‘义’字,也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的‘招安’之上。我们需要有自己的根基,有自己的制度,有自己的……大义名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让鲁智深不由自主地信服。
“那……我们该怎么做?”鲁智深下意识地问道。
“等。”林冲吐出一个字。
“等?”
“不错。”林冲目光投向院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看到那忠义堂,“等朝廷的封赏下来,等招安后的种种弊端开始显现,等兄弟们心中的疑虑和不满积累到一定程度。那时候,才是我们出手的最佳时机。”
他转过身,看着鲁智深,语气变得严肃:“师兄,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做的,是暗中观察,是积蓄力量,是让那些潜在的盟友,看清楚谁才是真正能为他们着想的人。所以,近期你与我走动,需得更谨慎些,莫要轻易与人冲突,但也无需刻意回避。”
鲁智深虽然不太明白其中所有的弯弯绕绕,但他认准了一条:听林冲兄弟的,准没错!他重重一拍胸膛:“兄弟放心,洒家晓得轻重!你说等,咱就等!你说打,咱就打!”
林冲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院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林教头可在?武松前来拜访。”
林冲和鲁智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武松性子孤僻,主动上门拜访,可是稀罕事。
“武松兄弟请进。”林冲朗声道。
院门被推开,武松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黑色的劲装,腰胯戒刀,面容冷峻,只是眼神比往日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走进院子,先是对林冲抱拳一礼,又对鲁智深点了点头。
“武松兄弟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陋室来了?”林冲请他坐下,鲁智深顺手给他倒了一碗粗茶。
武松没有碰那碗茶,目光直视林冲,开门见山道:“那夜林教头所言,武松回去后,思之良久。”
林冲心中一动,面色不变:“哦?不知武松兄弟思量出了什么?”
武松沉声道:“教头问那前程是否干净,武松答不上来。但武松知道,我那哥哥武大郎,死得冤枉!那西门庆仗着钱财,勾结官府,逍遥法外!若非武松自己持刀报仇,恐怕他至今还在快活!”
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握着戒刀刀柄的手微微收紧:“招安之后,做了官军,便要受律法约束,便要听上官调遣。若他日再遇到那等仗势欺人之徒,武松是杀,还是不杀?若上官下令,让武松去剿灭那些如当年我兄长一般被欺压的百姓,武松是去,还是不去?”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迷茫:“林教头,你告诉我,这招安的路,当真是我等血性男儿该走的吗?”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秋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鲁智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冲用眼神制止了。
林冲看着武松那双充满挣扎和痛苦的眼睛,心中了然。武松的困惑,正是许多梁山好汉内心深处的困惑。他们渴望被认可,渴望摆脱“贼寇”之名,但又无法完全割舍那份快意恩仇的江湖习气和骨子里的正义感。
林冲没有直接回答武松的问题,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武松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武松兄弟,”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哪条路注定是坦途,也没有哪条路注定是绝境。重要的是,走这条路的人,心中秉持着什么,手中握着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若心中只有私仇,路便会越走越窄;若手中只有刀兵,终有力竭之时。但若心中装着公义,手中握着力量,那么,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皆可去得,皆可……打造出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规矩!”
“属于自己的规矩?”武松喃喃重复着,眼中闪过一丝震动。
“不错。”林冲肯定地点点头,“这或许很难,但并非不可能。关键在于,我们是否心志如一,是否……力量足够。”
他没有再说下去,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他相信,以武松的智慧,能够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武松沉默了许久,脸上的激动和迷茫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神情。他再次对林冲抱了抱拳,这一次,动作显得郑重了许多。
“林教头今日之言,武松受教了。告辞。”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挺拔孤傲,但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坚定。
看着武松消失在院门外,鲁智深长长吐出一口气,咂咂嘴道:“这武二郎,也是个明白人呐!”
林冲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而宋江那边的反应,想必也不会太慢。
这梁山泊的暗流,注定将越来越汹涌。而他,很乐意在这暗流之中,做那个掌舵的人。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