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窗外仍是沉沉的绀青色，婉清便睁开了眼。
或者说，她几乎是听着更漏，睁眼到了天明。
陌生的床榻、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以及深夜里那一声似有还无、如枯叶碎裂般的轻响，都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牵扯着她的神经。
首到此刻，太阳穴仍在隐隐作痛。
身旁的谢知遥却睡得极沉，面容恬静，长睫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与这个危机西伏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自行梳洗。
冷水拍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镜中的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她选了一件莲青色的衣裙，料子普通，颜色是未嫁姑娘很少穿着的沉静色调。
她将满头青丝尽数绾起，梳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褪去了所有闺中女儿的痕迹。
对镜梳妆时，她的指尖在胭脂盒上停顿片刻，最终只薄薄扑了点粉，却像对待一件寻常物事般，坦然露出了左颊上那片殷红的胎记。
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让它成为自己的甲胄。
两个丫鬟准时进来伺候，态度依旧恭敬而疏离。
婉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们，一个叫春桃，面相活络些；另一个叫夏禾，则更显沉静。
“三少爷平日何时起身？”
婉清一边对镜整理并无不妥的衣襟，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春桃抢着回答，语气带着几分习惯性的轻慢：“回三少奶奶，三少爷起得晚，通常都是奴婢们……以往是以往，”婉清打断她，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平稳，“如今我既来了，三少爷的起居，自有我来操心。
去备水吧。”
春桃被噎了一下，悻悻地应了声“是”，和夏禾一起退出去准备。
叫醒谢知遥费了些功夫。
他像贪睡的孩子，嘟囔着往锦被里缩。
婉清耐心极好，温声软语，如同哄劝幼弟，终于帮他穿戴整齐。
他很依赖婉清的引导，洗漱时，甚至无意识地抓着她的衣袖一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一切收拾停当，管家德忠便在外间通传，时辰己到，该去给老爷夫人敬茶了。
厅堂暗箭正厅里，气氛比昨日更为凝重。
谢老爷终于露面，端坐主位，手中缓缓盘着一串紫檀佛珠。
他的目光扫过婉清时，并无多少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新入库的器物，评估着其成色与用途，只一眼，便淡淡移开。
谢夫人依旧坐在他下首，神色淡漠。
下首两旁，坐着谢家的其他成员。
二少爷谢知衡果然在场，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手捧茶盏，姿态闲雅，见他们进来，还微微颔首，露出一抹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
他身旁坐着二少奶奶王氏，穿着艳丽，一双眼睛毫不客气地在婉清身上逡巡，尤其是在她胎记处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掩饰的鄙夷。
另一边，坐着神态平和的大少奶奶，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垂眸不语，显得与世无争。
婉清深吸一口气，领着谢知遥，一步步走上前。
她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探究的、审视的、轻蔑的……如同无数细针，扎在背上。
谢知遥似乎被这阵仗吓到，不安地往婉清身后缩了缩，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丫鬟奉上蒲团和茶盏。
婉清率先跪下，双手举杯过头，声音清晰平稳：“儿媳苏氏，给父亲大人敬茶。”
谢老爷接过茶，只沾了沾唇，便放在一旁，沉声道：“既入谢家门，便守谢家规。
安心伺候好三郎，便是你的本分。”
“是，儿媳谨记父亲教诲。”
婉清磕头，姿态标准，无可挑剔。
接着，她转向谢夫人：“给母亲大人敬茶。”
谢夫人的反应更为冷淡。
婉清高举茶盏，清晰地感受到那瓷壁由温热渐至烫手。
时间在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跳动声。
足足数息，谢夫人才缓缓伸出了手，同样未饮，看着婉清，语气平板地告诫：“冲喜之事，关乎三郎性命，望你恪守妇道，安分守己，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平白惹出是非。”
婉清垂眸，依旧恭敬：“是，儿媳定当恪守本分，悉心照料三公子。”
该轮到谢知遥敬茶了。
他却躲在婉清身后，怎么也不肯上前。
婉清侧过身，耐心地低声劝慰，谢知遥才在她的引导下，笨拙地完成仪式。
敬茶礼毕，婉清刚扶着他站起身，二少奶奶王氏尖细的声音便响起了：“哟，这就是三弟妹吧？
果然是个妙人儿，瞧把我们三弟稀罕的，一步都离不开了呢。”
婉清抬眸，平静地看向王氏，微微屈膝：“二嫂谬赞。
三公子心性纯良，待人至诚，婉清既为他的妻子，自当尽心看顾。”
她西两拨千斤，化解了挑衅。
谢知衡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关爱，目光却带着探究：“三弟妹一路辛苦。
三弟心思单纯，日后还需你多费心。”
婉清微微垂首，姿态恭顺：“谢二哥关怀。
婉清省得。”
她完美地避开了所有话语里的陷阱。
回院途中返回“静心苑”的路上，经过一处花园。
秋色正浓，菊花盛开，却透着一股寂寥。
谢知遥被蝴蝶吸引，开心地追过去，仆妇和丫鬟赶紧跟上。
婉清稍稍落后几步，需要空间理清思绪。
果然，谢知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三弟妹留步。”
婉清转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二哥有何吩咐？”
谢知衡与她并肩，望着远处的谢知遥，语气感慨：“三弟这般模样，真是让人心疼。
若非儿时那场意外高烧……唉。”
他停顿一下，看向婉清，目光温和却具穿透力：“冲喜之说，是家人一片苦心。
希望三弟妹……莫要觉得委屈才是。”
婉清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回答：“二哥言重。
夫妻一体，何来委屈之说？
只愿能尽心伺候，盼三公子早日康健。”
谢知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笑容不变：“三弟妹能如此想，是老三的福气。
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时，袍角拂过路旁的菊丛，带落了几瓣金黄的花瓣。
婉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回到静心苑，屋内只剩下她和摆弄果盘的谢知遥。
婉清走到窗边，看着寂寥的秋景，心中沉重。
她感觉到一道目光，回过头，发现谢知遥正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纯净的眸子里似有一丝担忧。
他拿起一个红苹果，塞回婉清手里，笨拙而认真地说：“你……吃。
不吵。”
这一刻，婉清心中所有的计算和沉重，仿佛被一道温暖的微光拂过。
这个被世人视为痴傻的丈夫，却有着一颗最敏锐柔软的心。
她看着手里的苹果，又看看眼前这张俊美却懵懂的脸，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无论前路如何，至少，她要护住身边这一方小小的、纯净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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