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红烛燃尽，烛泪堆叠，如同沈清辞心底凝固的委屈和冰凉。
她就那样独自一人，穿着沉重的嫁衣，顶着华丽的凤冠，在新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夜。
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委屈落泪，到后来的茫然无措，再到天色微明时，只剩下一种被抽空般的疲惫和冰冷。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王妃，您醒了吗？
奴婢们来伺候您梳洗。”
是王府丫鬟的声音，恭敬却带着一丝试探。
沈清辞猛地回神。
是了，从今天起，她就是这晟王府的女主人，是晟王妃。
无论昨夜发生了什么，她都不能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不堪。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喉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压下去，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队捧着洗漱用具、衣物首饰的丫鬟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一个年纪稍长、面容严肃的嬷嬷，她目光快速扫过冷冰冰的合卺酒盏、丝毫未动的床铺，以及沈清辞身上未换下的嫁衣和明显憔悴的容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但很快便掩饰下去，规规矩矩地行礼。
“老奴姓张，是王府内院的管事嬷嬷，奉王爷之命，特来伺候王妃熟悉府中事宜。”
张嬷嬷语气刻板，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巧慧也跟在后面，看到沈清辞的样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却又不敢多言，只能强忍着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她卸下那顶几乎压断脖颈的凤冠。
热水盥洗，换上王妃常服（虽仍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却不再是刺目的正红），略施粉黛遮掩憔悴。
整个过程，沈清辞一言不发，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任由摆布。
张嬷嬷在一旁絮絮地说着王府的规矩：每日晨昏定省（虽然如今王府并无其他侧妃侍妾，但王爷有命，王妃需知礼）、各处管事何时来回话、宫中若有传召该如何应对、王爷的喜好忌讳……沈清辞心乱如麻，只听得零零碎碎。
当听到“王爷不喜人打扰，尤其书房乃重地，无召不得靠近”、“王爷不喜女子过于娇饰，素净为宜”时，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支白玉梨花簪，此刻正静静躺在妆奁里，像个无声的讽刺。
梳妆完毕，早膳摆了上来，精致多样，她却食不知味，只勉强用了半碗清粥。
“王爷……现在何处？”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带着一丝自己都鄙夷的期待。
张嬷嬷垂着眼，回答得一板一眼：“回王妃，王爷一早就出府了，说是军务繁忙。”
又是一早就走了。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
这时，门外有小丫鬟通报：“启禀王妃，顾侧妃来给您请安了。”
顾侧妃？
沈清辞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顾婉如。
她真的入了王府？
为何昨日未见？
萧煜从未对她提起过。
心思翻转间，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己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来的正是顾婉如。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碧色的衣裙，未着太多首饰，只在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绒花，越发衬得她楚楚可怜，弱不禁风。
她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一进门，便用一种混合着敬畏、歉疚和怯生生的目光看向沈清辞。
“婉如给王妃姐姐请安。”
她声音细细软软，说着便要屈膝行礼，动作间却似有些不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沈清辞纵然心中存了疑虑和芥蒂，但见她这般模样，又念及往日情分，终究还是心软了半分，示意巧慧扶住她：“婉如妹妹不必多礼，你身子不好，快坐下说话。”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顾婉如却执意行完了全礼，才在丫鬟的搀扶下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了半个身子，低眉顺眼道：“昨日姐姐大婚，妹妹本应早早前来伺候，奈何……奈何旧疾突发，实在起不了身，未能亲贺姐姐与王爷大喜，还请姐姐恕罪。”
说着，眼眶竟微微泛了红，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清辞看着她：“无妨，身子要紧。
只是不知妹妹是何时入府的？
王爷他……”顾婉如拿起绢帕按了按眼角，声音愈发低柔：“妹妹是前日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来的。
王爷说……说姐姐您是正妃，大婚之期不宜冲撞，故而一切从简。
王爷也是怜惜妹妹体弱，怕繁琐礼仪伤了身子……”前日？
侧门？
一切从简？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沈清辞的心上。
所以，在她满心欢喜准备盛大婚礼的时候，她最好的姐妹己经悄无声息地成了她丈夫的侧妃？
而萧煜，对此只字未提。
对比自己昨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从正门抬入，顾婉如的“从简”显得格外刺眼，却又因她此刻的病弱和卑微姿态，让沈清辞一时竟不知该怨谁。
难道要怨体弱多病的婉如？
还是怨……那个将所有事情都埋在心里，对她冷淡疏离的夫君？
沈清辞只觉得胸口堵得发闷，勉强维持着笑意：“原来如此。
妹妹既入了府，往后我们姐妹相伴，也好有个照应。
你安心养病便是。”
顾婉如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感激地看着她：“姐姐不怪罪妹妹，妹妹就安心了。
姐姐真是心地善良，王爷……王爷也常这般说。”
她似是无意地提起萧煜，又很快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语气带着无限的仰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王爷昨日……昨日宴席后似乎心情不佳，在书房待了很晚，妹妹听闻还发了好大的脾气，姐姐您……”她话未说尽，却成功地让沈清辞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昨夜萧煜所谓的“军务”，就是在书房发脾气？
是因为不满这桩婚事？
还是因为……她？
张嬷嬷在一旁冷眼瞧着，适时地插话道：“顾侧妃，王妃今日还需熟悉府务，您若无事……”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顾婉如立刻站起身，又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是妹妹叨扰姐姐了，妹妹这就告退。”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怯生生地道：“姐姐，王爷不喜人打扰书房，若是王爷心情不好，姐姐还是……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她这话看似关心，却像是一把软刀子，再次强调了萧煜对沈清辞的“不喜”。
送走了顾婉如，沈清辞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栽种的名贵花木，只觉得这王府的春天，竟比边关的风雪还要冷上几分。
巧慧在一旁愤愤不平：“小姐！
您看她那副样子！
分明就是故意来给您添堵的！
还有王爷，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您！”
“巧慧！”
沈清辞低声喝止她，语气带着疲惫，“这里是王府，不是将军府，谨言慎行。”
她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父亲和哥哥远在边关，她在这深府之中，能依靠的，似乎只有那个冷漠疏离的夫君。
可偏偏，他给予她的只有难堪和冰冷。
一整天，沈清辞强打精神，在张嬷嬷的陪同下见了府中几位管事，熟悉了大概的流程。
管事们表面恭敬，眼神却各异，探究、审视、甚至怜悯。
她知道自己成了全府的笑话。
傍晚时分，有前院小厮来报，王爷回府了，首接去了书房。
沈清辞的心又是一紧。
她想起顾婉如的话，想起张嬷嬷的规矩，想起昨夜他的冷漠。
挣扎了许久，那点不甘心和残存的期望还是占据了上风。
她亲自去小厨房炖了一盏冰糖雪梨汤——听说军中之人多肺燥，或许他能用得上。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身为妻子应尽的本分。
端着温热的炖盅，她一步步走向那座被视为禁地的书房越近，她的心跳得越快。
书房外果然有亲卫把守，见到她，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恭敬行礼：“王妃。”
“王爷可在里面？
我炖了盏汤……”沈清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亲卫面露难色：“王妃，王爷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任何人不包括她吧？
她是他的王妃啊！
沈清辞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支撑着她：“麻烦通传一声，就说……”话音未落，书房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萧煜压抑着暴怒的低吼：“滚出去！”
沈清辞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炖盅差点脱手掉落。
亲卫脸色一变，更加坚决地挡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王妃，您也听到了，王爷正在气头上，您还是先请回吧。”
书房内再无动静，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弥漫出来。
沈清辞站在紧闭的书房门外，听着里面死一般的寂静，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她和萧煜，更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所有的勇气和期望，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她端着那盏渐渐冷掉的汤，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僵硬地离开。
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充满了孤寂和绝望。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后不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
萧煜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那双深眸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最终化为更深的沉郁和冰冷。
他的手背之上，一道被瓷器碎片划破的新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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