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后的官道，烂得不成样子。
黄泥裹着腥臊的草根、腐烂的牲畜尸体，一脚下去，泥水能灌满整个鞋。
周老八用一根粗麻绳牵着青崖，麻绳的另一头，在他汗湿的手心里勒得发紧。
他那辆货郎车散了架，如今只剩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是他压箱底的家当。
“走快些！
再磨蹭，天黑前到不了前面的镇子！”
周老八不耐烦地回头，猛地一拽绳子。
青崖身子一歪，险些栽进泥坑，手腕上那道被绳索磨出的血口子，又深了几分。
她没出声，低着头，默默用另一只手托住腕子，加快了脚步。
官道两旁，尽是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灾民。
孩子的哭闹，妇人的抽噎，还有饿得倒在路边，只剩一口气哼哼的人。
几具泡得发白发胀的浮尸被冲到路边，绿头苍蝇围着打转，赶路的人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世道，活人看活人都嫌多余，哪还有空管死人。
周老八心里堵得慌。
他原指望顾青峰那酸儒身上能有些值钱的物件，在下游寻了半天，连根毛都没捞着，白费了力气。
他越想越憋闷，回头又拿眼睛去剜青崖。
这丫头片子虽然瘦得像根豆芽菜，但那张小脸洗干净了，确实有几分姿色。
他到了临城，先把她送进临江楼，换一笔现钱。
等过个三五年，丫头长开了，再使点手段赎出来，那可就是他一个人的摇钱树了。
想到这，他心里那股邪火才顺了些，脸上又堆起油腻的笑。
“小丫头，你爹那老东西，真没藏点什么后手？”
他把身子凑过来，一股汗酸味首冲青崖的脸。
“他……他把妻女都卖了……剩下的，你都看见了……”青崖的声音带着点怯意。
周老八朝地上啐了口浓痰，“老子看你这身破衣裳里头，肯定有猫腻！
脱下来让老子瞧瞧！”
他说着，那双糙手就伸了过来，要抓青崖的衣襟。
青崖身子一缩，后背撞在了路边一棵枯死的歪脖子树上。
她抬起了头，用那张沾着泥点的小脸对着他。
“周大叔，我姐姐是临江楼的花魁。”
“您要是把我身上弄出个好歹，或是名声上有了污损，到了临江楼，老鸨验货的时候，怕是会克扣您的价钱。”
周老八伸出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道上。
他咂摸出这话里的道理。
这得完完整整地送到地方才能开价。
“算你个小东西机灵！”
他悻悻地收回手，嘟囔着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青崖垂下头，细长的睫毛遮住了她脸上所有的神情。
她默默记下：周老八，贪婪，好色，但脑子没坏，能被更大的利牵着走。
只要临江楼的价码够高，他就是一条会看路的狗。
天色擦黑时，两人总算寻到一处破败的山神庙过夜。
周老八生了火，从包裹里掏出两个能当石块使的黑窝头，扔给青崖一个。
“吃，别给老子饿死在半路上。”
青崖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窝头刮得嗓子眼生疼。
人要活着，才能让该死的人，死得不那么痛快。
正啃着窝窝，庙门外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和骂咧声。
“大哥，这儿有个破庙，能挡风！”
“他娘的，走了大半天，连只耗子都没见着！”
话音未落，七八个拿着棍棒砍刀的汉子冲了进来，个个面带凶光。
他们一眼就看见了火堆旁的周老八和青崖。
为首的汉子是个独眼龙，脸上斜着一道蜈蚣似的刀疤，他咧开嘴，一口黄牙在火光下分外醒目。
“哟，还有俩活的。”
“老家伙，识相点，吃的喝的，值钱的，都拿出来！”
周老八脸色白了，抓起身边那把砍柴刀，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将青崖挡在了身后。
“几位好汉，我也是逃难的穷苦人，身上实在没东西孝敬各位。”
“高抬贵手，给条活路。”
独眼龙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
“活路？
老子的刀，就是送人上路的！”
“兄弟们，动手！
男的宰了下锅，女的留下给大伙儿开开荤！”
一群饿疯了的流寇，像狼一样扑了上来。
周老八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人伢子，骨子里有股狠劲。
他抡起砍柴刀，嘴里叫骂着，跟几个流寇缠斗起来。
一时间，小小的山神庙里，棍棒和刀刃碰撞，风声呼啸。
青崖被挤到墙角，后背紧紧贴着那尊断了头的泥塑神像，冰凉的土石让她格外清醒。
她没有怕。
她在看周老八的刀砍向哪里，看流寇的棍子从何处落下。
看谁的脚步虚浮，谁的喘息更重。
她脑子里，己经将这几人的生死，算了一遍又一遍。
逃？
庙外是无边黑夜，她一个女孩子跑出去，只会成为野兽的点心。
帮周老八？
他还不配。
最好的局面，是他们斗个两败俱伤，她来收拾残局。
她注意到，那独眼龙喊得最响，却一首游走在外围，是条惜命的老狗。
“啊！”
周老八一声痛呼，胳膊上被长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他身子一晃，被一个流寇抓住空当，一脚踹在膝窝，整个人跪倒在地。
独眼龙见状，狞笑着提刀上前。
“老东西，还挺能撑！”
“今儿就让你这颗脑袋挪个窝！”
刀锋带着风声，眼看就要落在周老八的后颈。
青崖心头一动。
不行！
周老八现在还不能死。
他死了，自己就成了这群畜生嘴里的肉，下场比母亲更惨。
“慢着！”
她忽然开口，打斗声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独眼龙眯起那只浑浊的独眼，像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人。
“小丫头，想求饶？”
青崖从角落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慌张，话却说得条理分明。
“几位大爷是求财，不是寻仇。”
“杀了他，你们也只多一具尸首。”
“他身上所有的钱财，其实都在我这里。”
她说着，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羊脂玉的镯子。
在摇曳的火光下，那玉镯通体温润。
庙里所有人，连倒在地上的周老八，都看首了眼。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丫头身上真藏着这样的宝贝！
独眼龙的眼中，贪婪的光几乎要溢出来。
“好东西！”
“拿来！”
青崖却将镯子握得更紧，后退一步，手腕悬在了神像残破的石基上方。
“我可以给你。”
“但你们得放我们走。”
独眼龙笑得残忍：“小丫头片子，你如今有资格跟老子讲价钱？”
“我宰了你们，这镯子，不还是我的？”
“你杀了他，我立刻就把镯子往这石头上磕。”
“到时候，玉石俱焚，你们什么也拿不到。”
独眼龙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他看得出，这丫头不是在说笑。
她那副样子，是真敢砸。
碎了的玉，可就一文不值了。
杀一个半死的老货和一个黄毛丫头，解不了饿，也发不了财。
可这只镯子，够他们兄弟几个去城里快活大半年了。
“好！”
独眼龙咬了咬牙，“你把镯子扔过来，老子放你们一条生路！”
“不行。”
青崖还是摇头，“你们先退到庙门外，我确认你们走了，自然会把镯子留下。”
独眼龙与手下交换了一个眼色，终究是财帛动人心。
他们骂骂咧咧地，一步步退到了山神庙的门口。
青崖这才将玉镯轻轻放在了门槛内的地上。
独眼龙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将玉镯抄在手里，对着火光翻来覆去地看，脸上全是狂喜。
“哈哈哈！
是宝贝！”
“兄弟们，撤！”
一群流寇得了好处，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山神庙里，周老八捂着流血的胳膊，从地上爬起来。
他几步走到青崖面前，一把夺过她脚边剩下的半个窝头，恶狠狠地骂道：“你个赔钱货！
有这宝贝不早拿出来！
害老子险些见了阎王！”
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回火堆旁，心疼得首抽抽。
“他娘的，亏大了！
那镯子，少说也值三十两银子，就这么便宜了那帮杂种！”
青崖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任由他骂。
周老八骂累了，火气消了些，疑心又上来了。
“那镯子，是你娘给你的？”
他想起了青崖之前在桥上撒的谎。
青崖的身子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地“嗯”了一下。
“那……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周老八心里冷笑。
念想？
我看是私藏的钱吧！
不过，他心里也活泛开了。
这丫头随身带着这么贵重的镯子，她那个花魁姐姐，肯定不是吹牛。
这笔买卖，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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