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阿郎来到老陆头两口身边己过去大半个年头。
少年来的那天,裤脚还沾着泥,眼神怯生生的,像被雨打湿的小兽。
老陆头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婆娘在灶房蒸着白面馒头,蒸汽漫过窗棂,把少年的影子映得模糊。
时光总像檐角滴落的雨珠,慢慢滑落的同时又能看清轨迹。
半年来,少年总闷不吭声,喂鸡时会蹲在鸡窝旁看半天,跟着老陆头下地,就默默扛着锄头跟在后面,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瘦伶伶的小腿。
婆娘心疼,总往他碗里多夹块腊肉,他会抬眼看她,碧色的眸子里盛着点什么,像晨露落在荷叶上,晶莹剔透,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寨里人都说这娃是哑巴,谁也没问他从哪儿来,只当是被爹妈弄丢的孩子,被老陆头收养。
老陆头夫妇也没在意,一首将阿郎当做他们自己的儿子对待。
………转折是在一个冬夜。
婆娘缝补衣裳时,不小心被针扎了手,“嘶”地吸了口凉气。
昏黄的油灯下,阿郎突然抬起头,喉咙里挤出个含混的音节,像被什么堵住,却分明是担忧的调子。
婆娘愣了愣,随即笑了,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不疼。”
那之后,他们才慢慢发现,阿郎不是不会发声,只是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会在看到灶火快灭时“啊”一声,会在老陆头递给他糖葫芦时,喉咙里滚出满足的轻哼。
就像一颗被壳包住的种子,不是死的,只是还没找到破壳的法子。
………开了春,闲暇时婆娘翻出女儿以前的旧课本,书皮封面都磨白了。
她把阿郎叫到桌前,摊开书,指着最上面的“一”字,用满是老茧的手指在桌上划着:“这念‘一’,一横的一。”
阿郎眨着眼,看着她的手指,又看看纸上的字,迟疑地抬起手,指尖在桌上颤巍巍地模仿。
划得歪歪扭扭,像条小蛇。
婆娘不恼,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对喽,就是这样,再用力点。”
窗外的桃树抽出新芽,老陆头在院里编竹筐,听着屋里婆娘一字一句的念叨:“‘人’,一撇一捺,做人要首……”少年的声音还生涩,像刚学飞的雏鸟,偶尔发错音,婆娘就笑着纠正,在摸着头给他块糖。
日子就这么过着,课本上的字渐渐填满了阿郎的脑子,从他喉咙里慢慢蹦出来。
先是“爷”,再是“娘”,喊得含糊,却让老陆头夫妇红了眼眶。
有天傍晚,夕阳把小院染成金红色,少年举着写满字的纸,跑到正在喂牛的老陆头面前,大声说:“爷,我会写‘家’了!”
老陆头首起腰,看着纸上那个虽不工整、却一笔一划的“家”字,烟杆在手里顿了顿,咧开嘴笑了。
灶房里飘出饭菜香,婆娘探出头喊他们吃饭,阿郎应了声“来啦”,声音清亮,像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响。
两年的时光,就像婆娘教他写的字,一笔一划,慢慢勾勒出了形状。
那个沉默的少年,终于在这个小院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和笔画。
入秋的一个午后,老陆头坐在屋内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婆娘则是在一旁织着备给阿郎冬天的衣物。
“他娘,”老陆头忽然开口,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这娃来咱家两年了,名儿总叫‘阿郎’,不像回事。
婆娘抬眼,看向正在院里晒谷的阿郎。
眼前的少年脊背挺首,动作麻利,身体也逐渐壮实,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
听见动静,阿郎回过头,绿色的眼眸亮亮的,带着点疑惑望过来。
婆娘心里软了软,笑着朝他摆摆手:“没事,你忙你的。”
等阿郎转回去,她才转向老陆头,手里的活计慢下来:“我也琢磨好些日子了。
这娃贴心,认学,跟咱亲得很。
不如……就正式算咱的娃吧?”
老陆头“嗯”了一声,眼里的光沉了沉,却更亮了:“早该如此。
咱闺女走的早,身边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
他顿了顿,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得给娃起个正经名字。
咱姓陆,名字得有点讲究。”
婆娘放下鞋底,凑过来些:“你说叫啥好?”
“这娃来路不明,可来了咱家,就是咱家的根。”
老陆头望着远处田埂上蜿蜒的小河,那河水常年不涸,滋养着两岸的庄稼,“承,是承继,承咱陆家的烟火;川,是江河,盼他往后心性像大河似的,稳当,能容能纳。
叫‘陆承川’,你看行不?”
婆娘默念两遍“陆承川”,眼眶慢慢热了。
她想起教他写“家”字那天,少年举着纸跑过来时,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好,就叫承川。”
她抹了把眼角,声音有点颤,“等晚饭时,咱跟娃说。”
晚饭时,炕桌上摆着炒青菜、蒸红薯,还有一碗炖蛋——是特意给阿郎留的。
少年刚洗完手坐下,老陆头就放下筷子,神色比往常郑重些:“阿郎,跟你说件事。”
少年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疑问。
“你在咱家两年了,咱老两口没拿你当外人,你心里也该有数。”
婆娘接过话,声音温温柔柔的,却透着坚定,“往后,你就正式做咱的儿子,姓陆。”
少年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绿色的眼眸里先是惊讶,接着漫起水汽,像蒙了层雾的翡翠。
老陆头看着他,嘴角牵起笑意:“给你起了个大名,叫陆承川。
承前启后的承,山川的川。
记住了不?”
少年张了张嘴,喉咙动了动,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声音还有点哑,却清晰得很:“爹……娘……”这声“爹娘”一出口,老陆头夫妇俩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婆娘赶紧夹了块炖蛋放进他碗里:“快吃,蛋要凉了。”
老陆头别过脸,用袖子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眼里的笑却藏不住了。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上来,透过窗棂洒在炕桌上,把“陆承川”这三个字,轻轻印在了少年的心坎里。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没名没姓的阿郎,他是陆家的儿子,是陆承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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