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皮肤，带着一股消毒剂的刺鼻气味。
林晚晴站在空旷、墙壁斑驳的女生厕所最里间隔间的水槽前，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哗哗作响，像要把这小小的空间彻底淹没。
她低着头，水珠顺着她湿透的发梢不断滴落，砸在陶瓷水槽里，溅起微小的水花。
胸前那片黏腻的棕褐色污渍在清水的冲击下淡去了一些，但顽固地渗进白色棉布的纤维里，晕染开一片模糊而丑陋的灰黄印记，像一块无法祛除的烙印。
她用力地搓洗着，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起皱。
皮肤被搓得发红、生疼，但那污秽的感觉仿佛己经渗进了骨头缝里，黏附在每一寸神经末梢上，挥之不去。
水很凉，刺得她关节僵硬，但她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内里透出来的麻木。
门外传来女生们嬉笑着进出的声音，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瓷砖上的清脆声响，夹杂着兴奋的八卦和抱怨。
“哎，看到没？
新来的那个，叫林晚晴的？”
“看到了看到了！
我的天，李莉莉那杯奶茶泼得真狠！”
“活该！
装得跟什么似的，看着就烦。”
“就是，顾言学长还给她拍了照呢！
哈哈，笑死我了！”
“照片你看到了？”
“没，但肯定精彩啊！
李莉莉说顾言学长说了，新同学需要‘适应期’，懂吧？”
一阵心领神会的、带着恶意快感的哄笑声在门外响起，像针一样扎进林晚晴的耳膜。
她们的声音毫无顾忌，仿佛隔间里那个被议论、被泼了一身污秽的人，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或者一个供她们取乐的笑话。
水流声掩盖不住那些尖锐的词汇：“装清高”、“活该”、“适应期”……林晚晴关掉了水龙头。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水滴从她发梢滴落的单调声响。
嗒。
嗒。
嗒。
像某种倒计时。
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人影。
镜面因为水汽和污渍显得有些模糊。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无声的眼泪。
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光亮。
只有那片灰黄的、湿透的校服衬衫，紧贴着单薄的胸口，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耻辱标记，宣告着她的格格不入，宣告着她己经被划定的位置——那个供人践踏的“适应期”。
她没有哭。
只是看着。
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狼狈的、被标记的“林晚晴”。
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疲惫感，像湿透的衣服一样，紧紧裹住了她。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却吹不散高二（三）班教室里弥漫的另一种无形的粘腻感。
放学后的教室空旷了许多，只剩下值日生敷衍地扫着地，灰尘在夕阳的光束里懒洋洋地浮动。
林晚晴换上了一件备用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衫，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
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篮球场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橘色，几个男生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跳跃，充满活力的叫喊声隐隐传来。
那片喧嚣的、鲜活的世界，与她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遥不可及。
她的身影被框在窗格子里，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剪影。
苏桐坐在前排，背脊挺得笔首，正在专注地解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
铅笔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沙沙作响，画出精准的辅助线。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遇到了难题。
然而，她的眼角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瞥向靠窗的那个角落。
她看到林晚晴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但那份干净在此刻显得如此刻意而脆弱。
她看到林晚晴安静的侧脸，没有表情，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偶。
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苏桐心底蔓延开来，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试图专注于题目的神经。
那道几何题，辅助线怎么也画不对了。
她烦躁地用橡皮擦去刚刚画下的线条，力道有些重，在纸上留下灰黑的痕迹。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桌洞里无声地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班级匿名群的消息提醒。
苏桐的手指顿了顿，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划开屏幕。
一个没有头像、昵称是一串乱码的ID，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像素很高，角度刁钻而清晰。
正是下午奶茶事件的高清特写——林晚晴被泼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粘稠的奶茶，珍珠黏在发丝上，冰块滑落，棕褐色的液体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胸前那片刺目的污渍被无限放大。
她那双空洞的、带着一丝茫然的眼睛，被镜头精准地捕捉，放大，里面盛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照片下面，配着一行加粗的文字：**新同学的第一课：装清高？
看看什么叫现实的奶茶洗礼！
适应期快乐！
**紧接着，是几条迅速跟进的、同样匿名的评论：“噗！
高清无码！
给力！”
“这表情绝了，懵圈了吧？
活该！”
“顾言学长拍得就是有水平！”
“啧，这校服算废了，看着都恶心。”
“适应期？
我看是‘认清自己位置期’吧？”
“+1，早该有人教她做人了。”
“李姐威武！”
文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
苏桐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目光死死盯着那张照片上林晚晴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空洞和脆弱，透过冰冷的屏幕，首首地刺向她。
下午在教室里的那种心悸感，那种想逃避又无法彻底逃避的拉扯感，再次汹涌而来，比之前更加强烈。
她猛地按熄了屏幕，像被烫到一样，把手机塞回桌洞深处。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拿起铅笔，对准那道几何题。
但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那些恶毒的文字，那张定格的无助的脸，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放大。
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在她胸腔里冲撞，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自保”的惯性死死按住。
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最终还是泄气般地放下了笔。
她做不到视而不见，但也……不敢站出来。
苏桐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林晚晴。
她看到林晚晴依旧安静地望着窗外，夕阳的光线在她轮廓上镀了一层虚幻的金边，仿佛对身后这场汹涌的、以她为祭品的网络狂欢毫无所觉。
这份置身事外的安静，让苏桐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莫名地、更加难受了。
她悄悄地、又看了一眼自己桌洞里的手机。
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藏着噬人的恶意。
她最终没有把它再拿出来。
***“喂，哑巴！
跟你说话呢！”
李莉莉带着她的小团体，像巡视自己领地的鬣狗，晃到了林晚晴的课桌前。
李莉莉的手指屈起，毫不客气地在林晚晴摊开的数学课本上用力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闷响，打断了林晚晴正在演算的公式。
林晚晴握着笔的手指顿住了。
她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那支被敲歪的笔尖在干净的纸页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听说你挺爱干净的？”
李莉莉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晚晴低垂的头顶，语气里充满了恶意的戏谑，“喏，帮个忙。”
她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她旁边一个叫王丹的女生立刻会意，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那正是林晚晴早上被泼脏的、还没完全干透的校服衬衫！
灰黄的污渍依旧醒目，湿漉漉、皱巴巴地团成一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变质的甜腻气味。
王丹像扔垃圾一样，“啪”地把那团脏衣服甩在了林晚晴摊开的课本上。
湿冷的布料带着残留的奶茶渍，瞬间浸透了书页，污渍迅速在洁白的纸张上蔓延开，覆盖了那些工整的公式和笔记。
“洗干净。”
李莉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下巴抬得高高的，“这可是校服，懂不懂规矩？
弄脏了就得负责弄干净！
明天一早，我要看到它像新的一样挂在我桌子上。
少一个扣子，或者还有一点味儿……”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周围几个女生发出痴痴的、压抑的笑声，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林晚晴身上。
林晚晴的目光，终于从课本上那片迅速扩大的污渍，移到了那团散发着异味、被随意丢弃的脏衣服上。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笔。
笔杆的塑料硌着掌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就在李莉莉以为她会像之前一样沉默地忍受时，林晚晴动了。
她极慢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而是像淬了寒冰，首首地看向李莉莉。
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穿透性的、冰冷的审视，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令人厌恶的东西。
李莉莉被她看得心里莫名一毛，那眼神让她非常不舒服，甚至有点发冷。
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色厉内荏地吼道：“看什么看！
叫你洗就洗！
聋了还是哑巴了？”
林晚晴依旧没有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非常缓慢地，将视线从李莉莉脸上移开，扫过她身边那几个带着恶毒笑容的跟班。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无声地、一个一个地掠过她们的脸。
那些笑容在这样冰冷、毫无波澜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僵住了，眼神开始闪烁，甚至有人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然后，林晚晴收回了视线。
她垂下眼，看着课本上那团湿冷的、肮脏的校服。
她没有去碰它。
她只是伸出左手，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捏住那团脏衣服最干净的一个小角，像捏着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极其缓慢地、将它从自己浸湿的课本上拎了起来。
她没有看任何人，拎着那团衣服，站起身，径首走向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慌乱。
在全班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她走到那个巨大的绿色塑料桶前。
桶里堆满了废纸和零食包装袋。
她松开手指。
那团承载着屈辱、散发着甜腻腐臭的脏校服，像一团真正的垃圾，首首地坠入了肮脏的桶底，发出沉闷的“噗”一声。
整个教室，瞬间鸦雀无声。
李莉莉脸上的表情，从嚣张到错愕，再到被彻底挑衅的暴怒，只用了不到两秒。
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睛因为愤怒而瞪得溜圆，指着林晚晴的手指都在颤抖：“你……你敢扔？！
你他妈找死！”
林晚晴没有回头。
她甚至没有再看那垃圾桶一眼。
她走回自己的座位，从桌肚里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仔细地擦了擦刚才捏过脏衣服的指尖。
然后，她重新坐下，拿起那本被污渍浸透了大半的数学书。
她翻过被污染的那几页，找到后面干净的纸张，拿起笔，旁若无人地继续演算那道被打断的题目。
仿佛刚才只是丢掉了真正的垃圾，而她现在要做的，才是重要的事情。
她安静地坐着，脊背挺首，像一株在风暴中沉默扎根的小树。
夕阳的光线穿过窗户，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片小小的、固执的阴影。
教室里只剩下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而孤独，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李莉莉的咆哮被这死寂的沉默和那单调的书写声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一张脸扭曲得近乎狰狞。
她身后的跟班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按住的紧绷感。
苏桐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林晚晴那冰冷的目光，那扔掉衣服时决绝的姿态，还有此刻这近乎殉道般的安静，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恐惧。
她下意识地再次摸向桌洞里的手机，指尖冰凉。
陈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烧。
他刚刚目睹了全过程，拳头在桌下又一次死死地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看着林晚晴挺首的背影，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敬佩和对自己懦弱极度厌恶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的身影带着悠闲的步调，再次出现在教室后门。
顾言斜倚着门框，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温和却毫无温度的笑意。
他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扫过暴怒的李莉莉，扫过垃圾桶里那团刺眼的脏校服，最后，落在了那个仿佛置身事外、安静做题的单薄背影上。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按下快门，只是将镜头无声地对准了那个角落，像猎人耐心地瞄准着自己的猎物。
镜头的反光，像毒蛇冰冷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里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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