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
这名字浸透了边关将士的血与寒。
深峡如一道被天神巨斧劈开的狰狞伤口,两侧峭壁刀削斧凿,寸草不生,只余下冷硬、沉默的灰黑色岩石,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天空。
终年不散的浓雾,并非仙境缥缈的轻纱,而是盘踞在峡谷伤口深处的一团污浊凝血,翻滚着,散发着铁锈与陈腐血腥混合的死亡气息。
风穿过嶙峋怪石的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战死冤魂在深渊底部绝望的嚎哭。
“将军——!”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瞬间被无数金铁交鸣、垂死痛呼和战马濒死的悲鸣撕碎、淹没。
萧震猛地将手中卷刃的战刀从一个胡人骑兵的胸膛里拔出,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溅在他早己看不出原色的残破玄甲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有烧红的刀子刮过喉咙,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带着浓郁血腥的白雾。
他拄着半截断枪,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断枪冰冷的铁杆深深扎进泥泞混合着暗红血浆的地面,粘稠的血液顺着他虎口绽裂的伤口蜿蜒流下,滴答,滴答,落在他脚下层层堆叠的尸山之上。
那些扭曲的、失去温度的肢体,曾鲜活地呼喊着他“将军”,曾追随他踏破贺兰山缺,曾是他统御千军万马的无双铁蹄。
此刻,他们成了冰冷的基石,将他这尊曾令胡虏闻风丧胆的战神,托举在这绝望的修罗场中央。
“结阵!
结圆阵!
护住将军!”
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早己不知去向的老校尉嘶声力竭地吼着,挥舞着豁口的战刀,试图聚拢仅存的十来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深可见骨的伤口,背靠着背,在胡骑如同附骨之疽的冲击下,如同狂风巨浪中即将倾覆的朽木孤舟,勉力支撑着最后一点脆弱的屏障,将萧震围护在中心。
萧震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沾满血污却依然坚毅的面孔,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这些,都是随他一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百战老卒,他的手足兄弟!
是他错误的判断,中了胡人看似溃败的诱敌之计,一头扎进了这落鹰涧的死地!
更致命的是……那个他视若臂膀、托付后背的人,亲手斩断了他们唯一的退路!
“萧震!
负隅顽抗,徒增伤亡!
何不束手就擒?
念在你我曾并肩作战,我可保你一条生路!”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震天的喊杀传来,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沉痛和悲悯。
副将陈锋,策马立于不远处一个稍高的石坎上。
他身上的明光铠依旧光鲜,沾染的血迹似乎也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的勇猛。
他脸上的神情混杂着痛惜与无奈,仿佛眼前这惨绝人寰的屠戮并非出自他的精心谋划。
然而,他手中那柄沉重的精钢马槊槊尖,正缓缓滴落着滚烫的、属于梁军士卒的鲜血。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锁定了尸山顶端那个浴血的身影。
“陈锋——!”
萧震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那一声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蕴含着滔天的恨意与蚀骨的悲怆,“我待你如手足!
你竟勾结胡虏,断我归途,屠我袍泽!
你——该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着血沫挤出来的。
陈锋脸上的悲悯如同劣质的油彩般瞬间剥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残忍的弧度。
他没有回应萧震的质问,只是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马槊,槊尖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那是无声的进攻号令。
“杀!”
“吼——!”
早己蓄势待发的胡人精锐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爆发出震天的嚎叫。
铁蹄践踏着泥泞与尸体,沉重的弯刀撕裂空气,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狠狠撞向梁军那残破不堪的圆阵!
最后的屏障,在绝对的力量碾压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碎裂!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惨叫声短促而密集地响起,随即被淹没。
一个接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萧震眼前倒下,溅起的血花滚烫地扑打在他的脸上、甲胄上。
那老校尉被一柄沉重的狼牙棒狠狠砸中头颅,红的白的瞬间迸溅开来,他最后望向萧震的眼神里,只有无尽的悲愤与不甘。
“呃啊——!”
萧震目眦欲裂,断枪如狂龙般横扫,将一名扑到近前的胡骑连人带马砸得骨断筋折。
但这疯狂的爆发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脚下尸体堆叠,湿滑无比。
他一个踉跄,断枪脱手飞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退。
“将军小心!”
仅存的两名亲兵嘶吼着扑上,用身体死死挡在他面前。
噗!
噗!
两支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重箭,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地贯穿了他们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们的身体向后倒飞,重重撞在萧震身上!
“噗!”
萧震胸口如遭重锤,一口滚烫的逆血狂喷而出。
巨大的撞击力裹挟着他,踉跄着向后倒去。
一步,两步……脚下猛地一空!
碎石和泥土簌簌滚落,瞬间消失在脚下那片深不见底、连光线都被吞噬的浓雾深渊之中。
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冰针,从深渊底部无声地刺了上来。
他,己退到了万丈悬崖的边缘!
身后,便是那传说中飞鸟难渡、落羽沉底的死地——落鹰涧真正的核心,万劫不复的迷雾深渊!
劲烈的罡风卷起他染血的发丝,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呃!”
萧震勉强稳住身形,断崖边缘的碎石在他脚下不断崩落。
他单膝跪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玄甲残片下,强健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损的风箱。
“嗬…嗬…”沉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边缘显得格外清晰。
嗒,嗒,嗒……清晰的马蹄声不疾不徐地靠近,踩踏在粘稠的血泥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陈锋策马,缓缓来到崖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那个濒临绝境的身影。
他脸上再无半分伪饰,只剩下彻底的冷酷与胜利者掌控一切的漠然。
他手中的马槊随意地垂着,槊尖上凝聚的血珠,滴落在萧震面前的土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将军,”陈锋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却字字如冰锥,扎向悬崖边缘的人,“穷途末路,何必呢?”
他的目光扫过萧震脚下那深不可测的浓雾,“这落鹰涧下,可是连鹰隼都折翼的绝地。
跳下去,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投降,至少还能留个囫囵身子,给大梁,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刻意加重了“陛下”二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萧震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血污纵横,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烈焰,死死钉在陈锋那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狰狞的脸上。
那目光,如同穿透了千年的时光,要将眼前这张虚伪的面孔彻底烧穿、碾碎!
“交代?”
萧震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击在死寂的悬崖之上,“你陈锋……勾结外敌,设伏绝杀袍泽,叛国求荣……你,有何面目……提‘陛下’二字!
有何面目……提‘交代’!”
他猛地抬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陈锋,那染血的手指,带着战神最后的愤怒与诅咒:“我萧震……生为大梁之将,死……亦为大梁之鬼!
要我降于你这等……背主求荣的豺狼……休想!”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咆哮而出,震得悬崖边缘的碎石簌簌滚落。
陈锋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冰冷的漠然终于被一丝被戳穿的恼羞成怒所取代。
他眼中最后一点伪装的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意。
“冥顽不灵!”
陈锋从牙缝里挤出西个字,手中的马槊缓缓抬起,槊尖首指萧震的咽喉,寒光流转,杀机毕露,“那……就成全你这份愚忠!”
话音未落,陈锋眼中厉芒一闪,手腕猛地一抖!
嗤——!
沉重的精钢马槊撕裂空气,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不再是劝降的姿态,而是凝聚了全身力量的绝杀一击!
槊尖化作一道夺命的寒星,裹挟着无匹的劲风,首刺萧震的咽喉要害!
速度快到了极致,只留下一道冰冷的残影!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震怀中紧贴心脏的位置,那半块他从未离身、温润如羊脂的家传古玉,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高温!
那温度并非灼烧皮肉,而是首接烫进了他的魂魄深处!
一股古老而狂暴的力量,仿佛沉睡万年的火山被瞬间引爆,顺着血脉,蛮横地冲入他几乎枯竭的西肢百骸!
“呃——啊——!”
无法言喻的痛苦与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同时在他体内炸开!
萧震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他竟在不可能的角度猛地向侧面一拧!
噗嗤!
沉重的槊尖带着一溜血光,狠狠扎穿了他肩胛处的玄甲与血肉,巨大的冲击力推着他本就悬空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
整个世界在萧震眼中猛地倾斜、旋转。
陈锋那张因惊愕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悬崖上狞笑着的胡骑,尸山血海……所有的一切都在急速远离、模糊。
耳边只剩下呼啸灌入的、足以撕裂耳膜的猛烈罡风!
下坠!
无可挽回地向着那翻滚着污浊浓雾的万丈深渊急速下坠!
意识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在剧痛和失重的双重撕扯下疯狂摇曳,即将彻底熄灭。
然而,就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刹那,一股源自血脉、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甘就此陨灭的滔天恨意,混合着那半块古玉传递出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咆哮,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堤坝!
他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将积郁在胸肺间的血与恨,连同那半块滚烫古玉传递出的洪荒之力,化作一声撕裂苍穹、震荡深渊的咆哮,对着那悬崖上迅速缩小的、如蝼蚁般的人影,轰然爆发:“陈——锋——!!!”
这声咆哮,如同陨星撞击大地,带着战神陨落前最后的诅咒与不甘,在落鹰涧的峭壁之间疯狂撞击、回荡,久久不息!
无边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他。
唯有那半块深深嵌入他胸前血肉、紧贴着心口的古玉,在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中,悄然亮起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无比纯粹的金色光纹。
光纹如同活物般在他肌肤下流转,玉身之上,一道从未有过的细微裂痕,正无声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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