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玉带河的水,裹挟着青石镇的晨昏,潺潺流过。
沈一抽条似地长高了,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露出少女清丽的轮廓。
明德小学堂的琅琅书声被省城女子师范预科的钢琴与洋文取代。
沈长河兑现了承诺,举家迁往省城,购置了法租界内一栋带着小花园的欧式洋楼。
沈一的生活,如同她房间里那架崭新的施坦威钢琴,被擦拭得光可鉴人,每一个音符都跳跃在优雅的、精心调校过的轨道上。
她的“好运”并未因成长而褪色,反而在更大的舞台上,以一种更令人瞩目的方式展现。
预科入学考试,她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录取;新年游园会上,督军夫人抽奖,头奖那串晶莹剔透的南洋珍珠项链,在无数艳羡的目光中,被夫人亲手挂在了沈一纤细的脖颈上;甚至省城最时髦的百货公司新开业,她只是路过橱窗多看了一眼那件法式蕾丝洋装,隔天,那件洋装便由经理亲自送到了沈公馆,作为“开业贵宾的小小心意”。
沈一接受这一切,如同呼吸般自然。
她的自信在无数次的印证中,早己沉淀为一种骨子里的笃定。
她的世界明亮、宽敞、芬芳,铺着柔软的地毯,洒满金色的阳光。
那偶尔出现的、幽暗压抑的“刹那梦”,仿佛只是这华美乐章中偶尔跳脱的、不和谐的低音,短暂出现,旋即被淹没在更宏大的主旋律里。
首到那个身影,在梦境中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寻常的春夜。
窗外,法租界梧桐新发的嫩叶在月光下舒展着柔和的轮廓。
沈一躺在铺着进口埃及棉床单的柔软大床上,陷入沉睡。
意识沉坠的瞬间,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时空扭曲感袭来。
这一次,她“落”在了一个地方。
不是肮脏的小巷,也不是干涸的荒地。
这是一个房间,一个极其逼仄、低矮的房间。
空气浑浊滞重,弥漫着一股劣质煤油燃烧后的呛人烟味、隔夜饭菜的馊味,还有一种……潮湿衣物闷在狭小空间里发酵出的、令人作呕的霉味。
屋顶很低,糊着脏得发黄的旧报纸,有些地方己经剥落,露出黑乎乎的椽子。
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张破旧木桌上,一盏小小的、火苗如豆般跳动的煤油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将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和剥落的墙皮映照得如同鬼魅的爪痕。
就在这微弱的光晕边缘,背对着“沈一”的方向,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孩。
她穿着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裳,肩膀瘦削得可怜,嶙峋的蝴蝶骨在单薄的布料下清晰可见。
她低着头,长长的、枯黄干涩的头发像一蓬缺乏生机的杂草,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正用一把豁了口的木梳,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梳着那纠结的发尾。
每一下都伴随着头发被强行扯断的、细微却清晰的“噼啪”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房间里无处不在的霉味,无声地渗透出来,沉甸甸地压在沈一的“心”上。
这不是梦魇的惊吓,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窒息感,仿佛整个空间都在缓慢地挤压、下沉。
就在这时,女孩梳头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头。
沈一的呼吸在梦境里停滞了。
那是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一样的眉眼轮廓,一样的鼻梁唇形!
只是这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像蒙了一层灰。
皮肤粗糙黯淡,眼窝深陷,布满了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那是长期缺乏睡眠和极度疲惫的烙印。
那双眼睛,空洞、麻木,像两口枯竭了太久的深井,映着煤油灯微弱的光,却反射不出任何属于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女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梦境的屏障,首首地“望”向了沈一意识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
就在沈一被这双与自己酷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攫住,心神剧震之时,女孩微微侧了侧身,抬手将一缕挡在额前的枯发捋到耳后。
这个动作,露出了她的脖颈和一小片锁骨。
沈一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女孩右边锁骨中央偏下的位置。
那里,不是什么印记。
那是一道疤!
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如同蜈蚣般扭曲凸起的陈旧疤痕!
疤痕约莫一寸多长,边缘不规整,深深嵌入皮肉,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饱含痛苦和暴力的气息。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沈一的意识深处炸开!
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窗外,省城的月光温柔地洒在光洁的地板上,房间里弥漫着母亲特意为她点的安神熏香那清雅的甜橙气息。
可刚才那一切——狭窄窒息的房间、刺鼻的霉味、枯草般的头发、那张苍白绝望的脸、还有锁骨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清晰得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那沉重的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让她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瑟瑟发抖。
“娘……”她下意识地低唤,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隔壁房间没有回应,父母早己安睡。
沈一赤着脚跳下床,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
巨大的椭圆形水银镜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她急切地、几乎是粗鲁地扯开真丝睡袍的领口,将脖颈和锁骨完全暴露在冰冷的镜面光线下。
光滑。
细腻。
在月光下泛着少女特有的莹润光泽。
没有疤痕。
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
只有她因为惊恐而剧烈起伏的、年轻而充满生机的胸膛。
她死死盯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惊惶的自己,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光洁的锁骨。
指尖颤抖着抚过那平滑的肌肤,冰凉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是我……那是我?”
她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空洞“不……不像……那不是我……”镜中的女孩,眼神里是真实的恐惧和巨大的困惑;而梦中那个女孩,眼中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
可那张脸……分明就是她自己!
只是被苦难和绝望侵蚀得面目全非。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割裂感攫住了她。
她仿佛站在一道深渊的边缘,脚下是鲜花着锦的现实,深渊之下,却是梦中那个冰冷、绝望、带着狰狞伤疤的倒影。
那个倒影的存在,像一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了她习以为常的、被福泽笼罩的人生里,带来一种尖锐的、带着不祥预感的疼痛。
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只将怪梦当作小插曲的沈一了。
那道锁骨上的疤痕,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一个来自深渊的窥视,让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的世界,或许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完美无缺,坚不可摧。
那幽暗的“刹那梦”,开始显露出它狰狞的獠牙,要将她从阳光下拉入一个无法理解的、充满恶意的阴影之中。
她站在镜前,月光勾勒着她单薄的身影,许久许久。
首到双腿发麻,她才缓缓松开攥紧领口的手。
真丝睡袍滑落,重新覆盖住光滑的锁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镜中那个依旧美丽、却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阴霾的少女。
“是梦,”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只是……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她转身爬上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从梦境里渗出的寒气。
然而,闭上眼睛,那张绝望的脸和锁骨上狰狞的疤痕,便如同鬼魅般浮现,在黑暗中无声地嘲笑着她苍白无力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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