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日子,如同镇外那条蜿蜒的玉带河,在沈一身上流淌得格外顺遂,带着阳光晒暖鹅卵石般的温度。
那层降生时的星纱早己消散在传说里,但它所象征的“福泽”,却在沈家,尤其在沈一身上,日复一日地印证着,几乎成了青石镇口口相传的活传奇。
沈家绸缎庄的招牌擦得锃亮,“沈记”两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庭若市。
沈长河春风满面,运筹帷幄,生意版图悄然扩张到了省城。
杨氏则把全部心思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沈一吃的是特供小灶,厨娘变着花样用最新鲜的河鲜、最时令的山珍熬粥炖羹;穿的是苏杭顶尖绣娘缝制的细软绸衣,衣角袖口绣着精巧的缠枝莲或胖娃娃抱鲤的图样,针脚细密得连镇上最挑剔的老绣娘都啧啧称奇;玩的更是稀罕,有会唱曲儿的黄杨木小鸟笼,有省城洋行里带发条、能蹦跳的金皮青蛙,还有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玲珑九连环。
沈一就在这泼天的富贵与父母无微不至的宠溺中,像一株吸足了养分的小苗,抽枝展叶,灵动非常。
她生得极好,继承了杨氏的温婉轮廓和沈长河的挺拔鼻梁,一双眼睛尤其出彩,黑亮得如同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看人时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未经世事的澄澈与……理所当然的自信。
这自信,在旁人看来,近乎一种神迹的应验。
五岁那年元宵,青石镇最热闹的万福楼前搭起了高高的彩台,舞狮队正锣鼓喧天地表演,引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观叫好。
舞到高潮处,掌柜的大手一挥,几个伙计抬出两大箩筐花花绿绿的纸券,站在彩台边缘,卯足了劲向黑压压的人群抛洒。
“抢福气喽!
凭券兑银元、花灯、点心!”
伙计们吆喝着,彩色的纸片如同纷扬的雪片,飘飘洒洒落下。
人群瞬间沸腾,大人小孩都踮着脚,伸长手臂,又叫又跳地争抢,场面一片混乱。
沈一被杨氏紧紧牵着手,站在人群稍外围。
她个子小,只能看到前面攒动的人头和漫天飞舞的彩纸。
一枚红色的纸券被风吹得打着旋儿,高高飘起,越过无数高举的手臂,朝着沈一的方向斜斜落下。
“娘!
看!
红的!”
沈一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追着那枚红券,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跳起来去够,只是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掌心向上,稳稳地摊开,语气是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它要掉到我手里!”
杨氏下意识地想把她往自己身后护,免得被拥挤的人群撞到。
可就在沈一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那枚打着旋儿的红券,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在空中诡异地划了个小弧线,不偏不倚,越过杨氏抬起的手臂,轻飘飘地、准确地落在了沈一摊开的、小小的掌心正中。
喧闹似乎停滞了一瞬。
周围几个抢券抢得面红耳赤的人,动作都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粉雕玉琢、衣着华贵的小女孩和她掌心那枚刺眼的红券。
“中了!
头彩!
红券是头彩!”
台上的伙计眼尖,立刻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奇,“恭喜这位小小姐!
头彩银元十块!
外加一盏琉璃走马灯!”
人群哗然。
羡慕、惊叹、甚至带着点敬畏的目光聚焦在沈一身上。
杨氏又惊又喜,连忙蹲下身搂住女儿。
沈一却只是低头看着掌心的红券,小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灿烂笑容,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是那枚纸券自己长了眼睛,飞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
八岁那年,沈一被送入青石镇唯一的新式小学堂“明德小学”。
学期末,学堂要评选三名“三好学生”,名额金贵。
评选前夜,杨氏一边在灯下给女儿缝制新书包,一边随口问:“一一,明儿学堂要评三好生了,你觉得有希望吗?”
沈一正趴在桌边,用沈长河从省城带回的彩色蜡笔涂画着一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闻言头也没抬,小嘴一撇,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明天要穿哪件花裙子:“当然有啊!
肯定有我!”
杨氏只当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童言,笑着摇摇头。
第二天下午,沈长河亲自去学堂接女儿。
刚走到学堂门口,就见年轻的国文先生陈先生满脸笑容地迎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盖着学堂朱红大印的奖状。
“沈先生!
恭喜恭喜!
令嫒沈一,品学兼优,高票当选为本学期三好学生!
这是奖状!”
陈先生将奖状郑重地递到沈长河手中,又忍不住感慨,“沈小姐真是聪慧过人,更难得是那份从容自信,小小年纪,气度不凡!
学堂的孩子们都服她。”
沈长河自然是喜上眉梢,连声道谢。
回到家,他把那张写着“品学兼优”的奖状递给女儿。
沈一接过来,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便递给了旁边一脸与有荣焉的杨氏,自己则跑去摆弄新得的洋娃娃了。
仿佛那张象征荣誉的奖状,如同清晨落在花瓣上的露珠,是再自然不过的附着物。
她的“好运”似乎带着一种强烈的目的性。
一次随杨氏去镇外香火颇盛的慈云庵上香,为久病的祖母祈福。
庵堂后院有一株据说有三百年树龄的银杏,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沈一绕着巨大的树干玩耍,忽然指着树根旁一处被落叶覆盖的泥土地,脆生生地说:“娘,这里有东西!”
杨氏只当孩子胡闹。
旁边一个正在扫地的老尼姑却停了动作,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温和道:“小施主灵慧,不妨挖开看看?”
杨氏将信将疑,让随行的仆妇用树枝拨开落叶和浅浅的浮土。
只挖了几下,便碰到一个硬物。
小心清理出来,竟是一个半尺见方、锈迹斑斑的铜匣!
打开铜匣,里面用油布层层包裹着的,赫然是一卷保存完好的、前朝一位隐居大儒手书的《金刚经》!
字迹古朴苍劲,灵气逼人。
此事在青石镇乃至周边引起轰动,慈云庵因此香火更盛。
老尼姑后来对杨氏说:“令嫒身带佛缘慧光,心思纯净,故能与这蒙尘的宝卷感应。”
杨氏心中对女儿的“不凡”更是深信不疑。
沈一的生活被温暖、富足和无数的“心想事成”填满。
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并非只有阳光普照。
一种奇异的、难以言说的感知,如同水底潜藏的暗流,悄然滋生。
大约从六岁起,沈一就发现自己能做一些奇怪的“小梦”。
有时是白天在廊下打盹,有时是夜里睡得很沉时。
这些梦非常短暂,短到只有几个呼吸,甚至一眨眼的功夫。
但在那“一刹那”里,她仿佛经历了一段漫长而清晰的旅程。
第一次清晰的“刹那梦”发生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她躺在凉榻上,窗外蝉鸣聒噪。
一阵带着荷香的微风吹过,她眼皮一沉。
就在这沉坠的瞬间,她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小巷。
脚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积着黑乎乎的污水,散发出刺鼻的酸腐气味。
两边是歪歪扭扭、墙皮剥落的低矮房屋,糊窗户的纸又黄又破。
空气又闷又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巷子尽头,一个模糊的、穿着灰扑扑衣服的背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拐角。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
沈一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凉榻上,蝉鸣依旧,荷香淡淡。
可刚才那股污水和腐朽的气息,还有那沉重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压抑感,却无比真实地残留在感官里,让她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
“娘……”她爬下凉榻,光着脚跑到正在绣花的杨氏身边,依偎过去,小脸埋进母亲带着馨香的衣襟里,声音闷闷的,“我刚才……去了一个很脏很臭的地方,不好。”
杨氏放下绣绷,心疼地搂住女儿,柔声安慰:“傻一一,是做梦魇着了?
不怕不怕,娘在这儿呢。
那是梦,不是真的。”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我们一一住在最干净的家里,怎么会去脏地方呢?
定是白天听哪个多嘴的下人说了闲话,晚上就梦见了。”
沈一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渐渐放松,那股残留的不适感慢慢消散。
她仰起小脸,黑亮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茫然:“可是……那个地方,好真啊。
像……像真的去过一样。”
“梦嘛,有时候就是会觉得很真。”
杨氏笑着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我们一一福气大,连做梦都只是小小惊一下,不怕啊。”
沈一点点头,很快被杨氏拿出的新巧点心吸引了注意力,将那个古怪小巷的“梦”抛在了脑后。
然而,这种“刹那梦”并未停止。
它们出现的频率不高,有时几个月一次,有时几天内连着几次。
梦境的内容也千奇百怪:有时是在一个堆满奇怪瓶罐、光线昏暗、气味刺鼻的房间里;有时是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龟裂干涸的荒地上,头顶是灰蒙蒙、没有一丝云彩的铅灰色天空;有时是飞快闪过的、扭曲变形的字符,像是虫子爬过留下的痕迹,完全看不懂含义。
每一次醒来,沈一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和心头沉甸甸的感觉,仿佛那短暂的梦境耗去了她不少精力。
她也曾试图向父母描述那些奇怪的字符和压抑的场景,但沈长河忙于生意,只当是小孩子想象力丰富。
杨氏则更加忧心,请了大夫来看,大夫也说不出了所以然,只道是“小儿神思敏感,无甚大碍”,开了些安神的汤药。
药汤苦涩,沈一喝了几次便不肯再喝,那些奇异的梦境也并未消失,只是她渐渐学会了不再提起。
日子依旧在花团锦簇中流淌。
沈一的“好运”和偶尔的“怪梦”,如同她生命底色上并行的两条细线,一条璀璨夺目,万众瞩目;一条幽暗晦涩,深埋心底。
她在父母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享受着命运慷慨的馈赠,那份与生俱来的自信在无数次的“应验”中愈发根深蒂固。
她习惯了被好运眷顾,习惯了心想事成,习惯了成为目光的焦点。
那份深埋的、关于陌生之地的困惑与不适,在明亮顺遂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被她小心地藏在了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首到那一天,梦境里的“地方”不再仅仅是背景,一个清晰的身影开始出现,她平静的生活才开始掀起真正的波澜。
命运的河流看似平缓,却己在深处积蓄着改变航向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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