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郑州,空气里还裹挟着盛夏未尽的燥热,像一块湿漉漉的厚毛巾捂在脸上。
行道树蔫头耷脑,叶子边缘卷着焦黄。
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把郑州七中门口烫金的大字照得有些刺目。
徐墨谦推着崭新的山地车,站在校门口,微微蹙眉。
他身上是熨帖的白衬衫和深蓝色西裤,身形挺拔,气质干净,与周遭穿着校服、叽叽喳喳涌入校门的学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刚从香港转学过来,父亲因公司一个重要的区域合作项目,被派驻郑州,于是他告别了熟悉的维多利亚港和那座繁华的国际学校,在最关键的高三一头扎进了这座陌生的中原城市。
“高三(18)班…” 他看着手机上的分班信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对陌生环境的疏离感,推车走进校园。
新环境的喧嚣和浓重的北方口音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班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老师,姓黄。
简单介绍后,徐墨谦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拿出书本,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
新同学们好奇地打量着他,窃窃私语着“香港来的”、“普通话好标准”、“有点帅哦”之类的字眼。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垂下眼睑,翻开崭新的课本,试图在书页的油墨味里寻找一丝熟悉感。
“吱呀——”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却带不来多少凉意。
突然,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教室,带着走廊里奔跑带起的尘土气息。
“哎哟俺哩娘!”
一声清脆又带着浓重河南口音的惊呼响起,带着点猝不及防的懊恼和天然的傻气。
虽然就是在河南,但在学校里首接说方言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徐墨谦下意识抬头。
只见前排一个扎一个丸子头的女生,正在他的桌子下面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被风吹落的作业本。
徐墨谦条件反射地伸手盖住桌角,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大概是太急了,脑袋“咚”地一下,结结实实磕在了旁边课桌的金属角上…如果徐墨谦没有挡住的话。
“嘶——” 虽然挡住了但女生依旧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圆圆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像清晨沾了露珠的桃子,红润润的。
可下一秒,她就抬起脸,揉着脑门,冲着徐墨谦——准确地说,是冲着他脚边那本被风吹过来的作业本——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又格外真诚的笑容,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对…对不住啊!
真哩对不住!”
她一边揉着红了一块的额头,一边用那种仿佛掺了芝麻酱、又黏又糯的河南方言快速说道,鼻音重得能把字都团成球儿,尾音拖得长长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徐墨谦温柔的小细节,“俺叫许小桃,恁…恁就是新来的香港同学不?
叫…叫墨谦?”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几个打扮时髦的女生交换着眼神,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因为许小桃是他们班唯一一个会在班上大大咧咧说方言的女孩子。
许小桃的耳朵尖立刻红得像要滴血,刚才还亮晶晶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
徐墨谦微微一怔。
眼前的女孩和他想象中爽朗的北方姑娘不太一样。
个子娇小,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鹅蛋脸,眼睛圆圆的,黑白分明,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纯净,还有点儿…傻乎乎的可爱。
最特别的是她的口音,像唱豫剧的调调,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却意外地不让人觉得土,只觉得新奇又生动,像某种未经雕琢的、带着泥土芬芳的乐器。
“我叫徐墨谦。”
他点点头,声音温和,弯腰帮她捡起散落的几页纸和作业本。
目光扫过封面,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许小桃”三个字。
翻开第一页,里面密密麻麻的红叉触目惊心,但最上方空白处,却画着一个同样歪歪扭扭、但努力散发着光芒的小太阳。
许小桃像是被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脸“腾”地红透了,连脖子根都染上了粉色。
她一把抢过本子,速度飞快地塞进徐墨谦后桌的桌肚深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袖口蹭到讲台上的粉笔灰也浑然不觉。
“俺…俺数学可笨…”她小声嘟囔,声音像蚊子哼哼,带着点自嘲和认命,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书本里。
徐墨谦看着她窘迫的样子,心头那点疏离感莫名淡了些。
他从小在多元环境长大,对地域差异很包容,反而觉得许小桃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笨拙和浓重的口音,有种特别的吸引力,像中原大地上随处可见的一株野生小桃树,开出的花也许不惊艳,却带着一股子倔强的生命力。
放学铃响,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毫无预兆地就翻了脸。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瞬间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
徐墨谦没带伞,由于身份特殊,他只在学校寄午。
在教学楼走廊下,看着瞬间变得白茫茫一片的雨幕,眉头微皱。
雨这么大,撑伞也麻烦,他正盘算着要不要等雨小再回宿舍,忽然,一个娇小的身影抱着书包,像个小炮弹一样从他身边掠过,毫不犹豫地就要往雨里冲。
“哎!
小心!”
徐墨谦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拽住了她书包的带子。
许小桃被拽得一趔趄,猛地转回头。
雨水己经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几滴雨水顺着脸颊滑落,真像只懵懂又倔强的小落汤鸡。
她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和焦急。
“伞…”徐墨谦把自己的黑色折叠伞递过去。
“那恁咋办咧?”
许小桃眨巴着圆眼睛,看看伞,又看看徐墨谦,一脸认真和担忧,河南话又快又急,“俺家近!
过俩路口就到!
恁住校部,可远着嘞!
淋透了可中?
俺娘说淋雨要感冒哩!”
她说着就要把伞推回来,又要往雨里钻。
徐墨谦没再废话,首接“啪”地一声撑开伞,手臂一伸,稳稳地将小小的她拢在伞下。
伞实在不大,为了罩住她和保持安全距离,他大半个肩膀很快就暴露在雨幕中,冰凉的雨水迅速打湿了衬衫布料。
“走吧,没关系。”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许小桃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挨着他走。
雨水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像密集的鼓点。
两人靠得很近,徐墨谦能闻到她发丝间飘来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气,像槐花,又像某种熟透的桃子,混着雨水的清新,很好闻。
他微微侧头,看到她低垂的眼睫,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鼻尖小巧,嘴唇微微嘟着,天然带着点委屈的弧度,却又显得格外乖巧。
走到校门口,雨势稍小了些,但依旧密集。
许小桃忽然停下脚步,从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不由分说塞到徐墨谦手里。
“给!
俺娘今儿早起蒸哩枣馍!
还热乎着咧!”
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献宝似的期待,雨水打湿的睫毛显得眼睛更加清澈,“恁尝尝,俺娘蒸哩馍可好吃!”
隔着薄薄的塑料袋,徐墨谦能感受到里面馒头的温热,还有一股粮食特有的、质朴的甜香。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有点硌手的凸起。
低头一看,塑料袋底部,那个暄软的白面馍馍的背面,歪歪扭扭的有着一个小小的桃心形状。
心头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徐墨谦抬起头,对上许小桃那双盛满了期待和一点点忐忑的圆眼睛。
雨幕在她身后织成朦胧的背景,校门口昏黄的路灯映在她脸上,那点小小的红晕和湿漉漉的发丝,让她看起来像一幅带着水汽的、生动的画。
“谢谢。”
徐墨谦握紧了手中温热的馍馍,嘴角扬起一个很浅、但真诚的弧度。
许小桃立刻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中!
恁快回去吧!
俺也走啦!”
说完,她像只轻快的小鹿,冲他挥挥手,转身一头扎进了如烟雾般的雨幕中,娇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徐墨谦站在原地,撑着伞,看着手中那个刻着桃心的、带着体温的枣馍。
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缕淡淡的桃花香。
这个带着浓重河南口音、傻乎乎又格外真诚的女孩,许小桃,就像这场不期而至的骤雨,毫无预兆地,在他初来乍到的、还带着疏离感的世界里,留下了一抹鲜明而生动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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