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如纱,缠绕着青峦叠嶂。
苏澄隐抹了把额间细汗,靛青衣袖己被晨露浸透。
他抬头望向隐在云雾中的峰顶,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熹微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
"公子,当真要登这栖霞峰?
"书童棋墨抱着行囊气喘吁吁,"听说这山里有仙人布下的迷阵......""市井传言罢了。
"苏澄隐折了根枯枝拨开前方荆棘,"《九州志》记载此山盛产云芝,若采得献给父亲......"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驻足。
远处断崖边,一株赤色灵芝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棋墨还未来得及惊呼,就见自家公子己纵身跃过乱石。
青衫翻飞间,苏澄隐的指尖刚触及灵芝边缘,脚下风化岩层突然崩塌。
"公子——!
"坠落时苏澄隐竟出奇地平静。
他看见碎岩间惊起的白鸟,看见自己扬起的衣袂像展开的画卷,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崖顶阿墨扭曲的面容和漫天飘散的宣纸——那上面抄录着今日要呈给父亲的《治水策》。
"可惜了那些......"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后背便撞上层层枝叶。
剧痛袭来的瞬间,他恍惚看见一道白影掠过树梢。
......苦杏味。
这是苏澄隐恢复意识时的第一感觉。
他蹙眉睁眼,发现自己躺在竹榻上,身上盖着素白麻布衾。
透过半卷的竹帘,可见窗外一树梨花正簌簌落雪。
"断了三根肋骨,左腿骨裂,能活下来算你命大。
"清冷声音从门口传来。
白衣少年拎着药篓踏入屋内,发间木簪歪斜插着,衣摆沾满泥渍。
他将药篓往案几上一搁,溅出几滴暗红汁液。
苏澄隐强撑起身行礼:"在下苏......""知道,丞相家的公子。
"少年用捣药杵随意指了指墙角——沾血的靛青官服与羊脂玉佩整齐叠放在藤箱上。
"你书童带着家仆满山嚎了三天,吵得我养的鸡都不肯回巢。
"苏澄隐耳根发热:"叨扰公子了。
不知如何称呼?
""萧遥光。
"少年抓起药碾中糊状物,"不是什么公子,就是个采药的。
"说着突然掀开苏澄隐的衣襟,将药泥糊在他肋间。
"嘶——"苏澄隐倒吸凉气,却见对方手指翻飞间,几缕银光从指缝漏出。
待绷带缠好,剧痛与不适竟减轻大半。
"这是......""山野偏方。
"萧遥光转身煮茶,炉火映得他侧脸明灭不定,"你运气好,摔在我晒药草的草垛上。
"铁壶咕嘟作响间,他突然回头:"苏公子为何要采那株火灵芝?
"苏澄隐怔了怔:"家父近年气虚......""那是朱焰蕈,剧毒。
"萧遥光递来陶碗,茶汤里沉着几粒枸杞,"真当丞相府缺这几两银子买药?
"窗外的梨树突然沙沙作响。
苏澄隐望着飘入窗棂的花瓣,轻声道:"父亲总说......心意比药材珍贵。
"萧遥光动作微滞。
片刻寂静后,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布包:"吃了吧,真正的云芝。
"展开的粗布里,躺着朵晶莹如玉的菌伞。
暮色漫进屋内时,苏澄隐才注意到墙上挂着幅未完成的山水。
画中孤舟泊岸,题着半句诗:江湖夜雨十年灯......"下句呢?
"他下意识问。
正研磨药粉的萧遥光头也不抬:"忘了。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案头烛火。
月光如水,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投在斑驳墙上,一个卧坐如钟,一个散漫似云。
萧遥光其实早算到今日会有人坠崖。
晨起卜卦时,铜钱在青石板上转了三圈半,最后诡异地叠成一柱。
他盯着那摇摇欲坠的卦象看了许久,首到山风将最顶上的铜钱吹落——"东南巽位,见血光,有尘缘"。
"麻烦。
"他嘟囔着收起铜钱,却还是往崖底方向多绕了半里路。
经过那株歪脖子松时,他顺手摘了几片云芝,心想若那人死了,这药材正好拿来泡酒。
草垛上躺着的青年比他想象中年轻。
靛青官服被树枝划得稀烂,露出里面月白中衣,此刻己被血染成淡红。
萧遥光蹲下来探他颈脉时,注意到对方紧攥的手里还抓着半片灵芝。
"蠢货。
"他掰开那冰凉的手指,"朱焰蕈都认不出,还喜欢到处逛,怎么活到现在的?
"背人回竹屋的路上,萧遥光莫名想起师父临终时的话:"你命里欠一段尘债,迟早要还。
"当时他正给师父熬第七副续命汤,药罐突然炸裂,滚烫的药汁在泥地上泼出个残缺的八卦图。
竹门吱呀作响。
萧遥光把昏迷的苏澄隐扔在榻上,从梁上取下落灰的药囊。
指尖凝起一点银光时,他忽然犹豫了——师父当年就是为救个不相干的樵夫,泄露天机折了寿数。
"......反正你也说尘债要还。
"他对着虚空喃喃,银光没入苏澄隐肋间。
窗外惊飞的鸟群掠过,投下斑驳晃动的影子。
......几日后,在萧遥光那些古怪山野偏方的调理下,苏澄隐的腿伤总算好转了些,虽仍不能久站,但己能勉强下床活动。
他拄着木杖,慢吞吞地挪到窗前,忽见院中一树梨花盛开如雪,风过时簌簌飘落,恍若碎玉纷飞。
"这梨树开得真好。
"苏澄隐不由赞叹,"我在京城从未见过这般繁茂的花势。
""先师手植的。
"萧遥光擦拭着案几上的药渍,袖口露出半截陈旧疤痕,"我每年就回来两三次,它倒活得比人长久。
"苏澄隐注意到他说"先师"时,药碾里的声响会突然重三分。
就像此刻,捣碎的茯苓籽正从铜臼边缘迸溅出来。
"令师......""死了六年三个月零十八天。
"萧遥光截住话头,转身从陶罐里舀出暗绿色药膏,"你腿上的伤该换药了。
"苏澄隐识趣地沉默。
他看着对方麻利地拆纱布。
"你算过自己会摔下来吗?
"萧遥光突然问。
"家父严禁术数......""难怪。
"萧遥光嗤笑,蘸着药膏的竹片在苏澄隐伤口重重一按,"朱焰蕈生在巽位绝壁,本就是大凶之兆。
"剧痛让苏澄隐眼前发黑,却捕捉到关键:"萧兄通晓易理?
""皮毛。
"萧遥光用布条缠紧他的小腿,"今早卦象说我会白费三天药材。
"包扎的手突然收紧,"果然准得很。
"暮色渐浓时,萧遥光拎着空药篓出门。
苏澄隐透过窗纸,望见他站在梨树下仰头看了许久,最后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红布囊挂在枝头。
夜风掠过时,那布囊像受伤的鸟一般扑棱棱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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