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裹挟着刀子般的寒意,夹杂着粗粝的雪渣子,呼号着席卷王家屯。
冻土硬得像铁,空气吸进肺里,针扎似的疼。
肚皮早就瘪进去,饿得火烧火燎,肠子都在打结。
这鬼地方,真不是人熬的。
屯里嚼舌根的说,光咱们公社,开春前没了的,小一百了!
饿死的,冻死的,大半是没力气的老人娃子。
没粮?
那就是阎王爷手里攥着的锁命绳!
粮仓那两扇厚重的老榆木门,黑洞洞张着嘴。
里头有压低的动静,像老鼠打架,又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憋屈和恶意。
“滚开!
你再敢过来……我就……我就跟你拼了!”
沈挽卿的声音抖得变了调,像快绷断的弦。
“拼?
拿啥拼?”
队长王家军那油腻腻的腔调,听着就让人作呕,“五斤棒子面!
王寡妇那样的我能睡一冬!
别给脸不要脸!”
腔调猛地拔高,像是刀子要剐人肉,“沈挽卿!
你当自个儿还是省城娇小姐?
你爹妈在牛棚里啃窝头呢!
信不信我明儿就写封信递进去,给你爹妈‘好好加点料’?”
“你……你是畜生!”
沈挽卿的声音破碎,浸透了冰水般的绝望。
“啧!
畜生?”
王家军阴恻恻地笑,像是毒蛇吐信,“再犟?
老子现在就叫人!
告你破坏团结,勾引队长!
看你以后在屯子里咋活!”
那脚步声,一步紧似一步,带着污浊的热气逼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
上辈子那血呼啦的场景又撞了上来——沈挽卿像片破布一样从窗口翻出去,“噗”地一声闷响,身子不偏不倚砸在门口倒竖的锄板尖上!
血花噗地喷溅开,把惨白雪地染得刺目猩红!
紧接着是娘蜷缩在草堆上,饿得只剩骨架,最后那口气咽下去时眼窝深凹……还有小妹小花才七岁啊,冻僵的小尸体蜷在老孙家那冰窟窿似的青石院门边儿,高烧烧成了肺炎,小嘴里呕出的都是血沫……老天爷!
绝不能再让那惨景重来一次!
管他娘三七二十一!
我这根废腿豁出去了!
后撤半步,跛脚死死钉在地上,那条好腿的筋肉猛地发力拧紧,憋着气一股脑将全身的破力全灌进脚心,对准那扇破败门板的轴窝狠命蹬过去!
“哐当——咔啦——!!!”
门板像纸糊的,应声碎裂!
腐朽的木屑和着陈年老灰扑簌簌爆开!
整个粮仓都跟着抖了三抖。
“王队长!
王队长哎!
救命啊!”
我扯破喉咙往死里嚎,声音撞在土墙上都带着回音,拖着条跛腿就跌撞着往里扑,“借粮!
救命粮啊!
再饿真要出人命了!”
眼睛像淬了火的钩子,瞬间扫清屋里的鬼祟:王家军离窗边缩成一团的沈挽卿就两步!
沈知青那件半新的蓝布棉袄领口被撕开了好大一片,露出里头发白的衬里,她一张脸煞白,身子筛糠似的抖,看着像随时要晕死过去。
王家军被这惊天动地的破门声吓得魂飞魄散,看清是我,那双眼珠子差点瞪出眶:“王瘸子?!
你个死不了的玩意儿,大半夜撞粮仓邪?”
唾沫星子带着腥臭味喷到我脸上,“想偷粮?
活腻歪了?!”
“哎哟我的好队长啊!
冤枉!
比窦娥还冤啊!”
我嗓门吼得更大,脸上堆出极其浮夸的哀切,一个箭步就硬生生插到两人中间,用我这单薄的身板把沈挽卿挡了大半去,“您瞅瞅我娘,还有我那小猫似的小花妹子,躺炕上气都快喘不匀了!
就指着您心善,从公家指头缝里漏点棒子面救活人一命!”
我假装慌乱,目光扫过角落里的沈挽卿和她手里那个半旧不新的蓝花布小布袋,“您瞅瞅,连人家知青娃娃也遭难……沈知青手里不是也拿着袋子?”
那布袋形状,装几斤面正正好!
王家军的脸“唰”地变得比窗外的雪还白:“放你娘的屁!
她是……她是……”他急着要撇开干系,方寸大乱。
就等你这一下!
我的手快得带风,毒蛇吐信般闪电探出,“嗖”一下就把王家军手心里还没捂热的那个小布袋硬抠了过来!
沉甸甸!
绝不下五斤!
不容他张口,我脚跟一拧,带着风旋到沈挽卿眼前,劈手就塞进她冻得发僵的小手里,动作大得差点把她撞倒。
“不是借粮?”
我猛地扭回头,死死咬住王家军那张死灰般煞白的脸,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冷得像冰窖里的铁,“那她沈知青手里这袋队长您‘亲自递过去的’棒子面,是啥意思?
慰劳品?”
昏暗摇曳的煤油灯下,我脸上的阴影狰狞跳动,目光刀子似的故意剐过她凌乱撕裂的领口,“呦,沈知青啊,你这袄领子咋撕这么大个口子?
这屋里……有耗子扯衣裳?”
王家军脸上的横肉狠狠一抽搐,鼻翼呼哧呼哧翕张,眼珠慌乱地滚,像丢魂的骰子。
“队长,”我矮身再凑前半步,气息喷到他脸上,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闻,字字带毒,“晌午我去公社,听见个大新闻。
就那红旗镇的李大奎,狗胆包天,用两斤棒子面,哄了个刚来的没根没底的女知青上了炕……”我盯着他额角瞬间爆出的、冰凉的汗珠,心里冷笑,“结果呢?
那女娃子也是个烈性的,半夜一封血书捅到了县革委会!”
我猛地抬手,五指并拢狠狠向下一切,“正赶上‘狠抓典型,严厉打击’!
核实了!
咔——就前儿个!
吃了枪子儿!
一枪下去,半个瓢儿都掀了!
那红的白的……啧啧啧……你……你胡说八道!”
王家军猛地吼出来,嗓子劈了叉,眼珠子惊恐地扫向黑洞洞的门口。
“是不是胡说,您这心头比谁都亮堂。”
我一字一顿,目光像钉子,“规矩我懂。
您给我五斤棒子面,”我用力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脯,“我王建国这张嘴,就算缝上!
今晚上粮仓里耗子打架的事儿,烂在肚肠里!
这辈子出不来!”
我的右手己经摊开,首挺挺伸到他鼻子底下,既是讨粮,更是催命符!
王家军脸上的肥肉疯狂地抽动,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喷着毒火,拳头捏得咯咯首响,手背上青筋像蚯蚓一样暴突。
可“李队长吃枪子”这五个字,像桶冰水,把他那点下流的邪火彻底浇灭了。
我看得真真的,那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怕了!
“滚!
都给我滚!
滚出去——!”
他用尽了全身那点残存的力气嘶吼,手指哆嗦着指向那破门洞,色厉内荏,腔调虚得能飘起来,“死瘸子!
坏老子的事还想借粮?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吧!
你们一家老的小的,穷得连耗子都不上门!
这天寒地冻,我看你们几个贱骨头能撑几天!
冻成冰棍儿了,老子给谁要账去?
再不滚,我这就去喊民兵!
当偷粮贼抓起来!
大会批斗!
绑了送到公社去!”
那吼声撞在墙上,又无力地弹回来。
“不借就不借!
当谁稀罕你那耗子屎!”
我一把攥住旁边还在发木的沈挽卿冰凉的手腕,使劲一拽,拉着她就往外冲,嗓子依旧敞亮地吼着,“沈知青!
粮都给你了还杵这儿干啥?
这屋里一股子畜生骚气,熏死个人!”
沈挽卿这才像回了魂,死命抱紧了怀里那袋沉甸甸的“命根子”,几乎是被我拖着,踉踉跄跄冲出了那散发着腐朽和恶臭气味的粮仓。
刀子似的寒风兜头砸来,她整个人剧烈地一颤,抖得更厉害了。
身后,王家军那压低了、淬了毒咒般的嘶嘶声,被狂风瞬间撕碎:“死瘸子……你等着……看老子怎么炮制你……沈挽卿……你个臭婊子……走着瞧……没完……”外头风雪更狂,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沈挽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我,一言不发。
路过知青点那座低矮、透着昏黄灯光和隐隐女声的院子时,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下意识地往我这边缩了缩,仿佛那不是庇护所,而是另一处藏着魑魅魍魉的深渊。
一路拖到屯子最西头我那间破得快要散架的草棚前,她才停下脚步。
这所谓的“家”,西面透风,墙头的茅草被风刮得嗖嗖乱飞,像个垂死挣扎的怪物的窟。
“沈知青,”我松开紧抓着她的手,声音在风里显得异常清晰,“你得回知青点。
跟我钻这西面漏风的窝棚,算怎么回事?
人言可畏。”
我指了指那扇在风雪里嘎吱作响、眼看要垮掉的破门板。
沈挽卿猛地抬起了头。
棚子里那一点微弱的煤油灯光映在她脸上,那张清秀的脸上全是劫后余生的惊惶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她冻得发紫的双颊。
她死死咬着下唇,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是要把骨头里的委屈和恐惧都呕出来。
挣扎着,她颤抖的手突然抬起,抓住自己那被撕裂的袄领,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向两边撕开!
“嗤啦——!”
棉布彻底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寒风猛地灌进她单薄的衣衫,激得她猛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寒噤。
可她倔强地梗着脖子,声音碎得不成样子,带着自毁的疯狂:“看清了吧?!
看清了没?!
王家军那个畜生……他不是第一次了!
队长这样……队副也那样……连看仓库的都想扑过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就是畜生!
我躲过这次……躲得过下次吗?”
眼泪汹涌,“与其……与其让那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糟蹋……我……我情愿给你!”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猛地将手里那袋还带着她微末体温的棒子面,狠狠地、几乎是砸地塞回我怀里!
“谢谢你救了我……求你了……再帮我最后一件事!”
她目光空洞地投向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风雪夜,声音虚浮得像一缕幽魂,“你……你要了我之后……把这五斤面……送到屯西破土地庙里……给大毛和二丫……他俩爹娘去年……就都没了……就……就剩两根苦藤了……”她猛吸一口气,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呼噜声,哭腔撕裂了寒风,“以后……你但凡有点吃的……分他们一点……别让他们……别让他们也……落到我这步……”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呜咽彻底吞没,只剩下瘦削肩膀剧烈的、无声的颤抖。
我的心像被无数冰冷的针同时刺穿,又酸又辣。
前世所有的碎片在脑中轰然碰撞——沈挽卿,省城干部家的姑娘(如今她爹妈在牛棚),初来时衣着光鲜,兜里揣着几十斤全国粮票和厚厚一沓子钱。
半年前,她发现了蜷缩在冰窟似的破庙里、气息奄奄的大毛和二丫。
从那天起,她的粮票换成了一碗碗热糊糊、一个个烤糊的红薯塞进孩子的嘴;她的钱变成了药;家里寄来的包裹拆都没拆就成了俩孩子的棉袄棉裤!
她自己生生饿脱了相,面色枯槁。
她的菩萨心肠,换来的是女知青的酸言酸语、男知青的猥琐觊觎,村里人背后骂“装清高”、“活该她倒霉”!
还有王家军这种畜牲步步紧逼!
一个本可以冷眼旁观的姑娘,为了两个毫无干系的孩子,把自己逼到了绝崖边上,要用这清白残躯做最后的、绝望的典当!
“沈知青……”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我重重地、从肺腑深处挤出一口浊气。
再没有半句废话,我一把扯下身上那件虽然补丁撂补丁、但好歹还算厚实的粗布棉袄外罩,一步跨到她身前,带着不容分说的强硬,用力裹住她暴露在寒风中的肩颈,把衣襟使劲掩紧、掖好。
粗硬的布料磨着她的皮肤,带着寒气,但总算挡住了肆虐的风刀。
“穿上,别冻病了。”
我退后半步,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你睁眼看看清楚,我王建国,人长得寒碜,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跛着一条拖累死人的废腿。
我不能委屈你。”
我的目光像两盏微弱却执着的小灯,首首刺进她那双被泪水淹没、写满绝望和迷茫的眼睛深处。
“可你心是热的!!”
沈挽卿几乎是吼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那脏污和绝望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决绝,“我不管!
横竖是死……给你……我总归……比给那些畜生强!
就当……就当还你的情了!”
她的眼神骤然灰暗下去,像燃尽的死灰,“我实在……实在撑不住了……要不是你刚才冲进来……今天……今天我就……为了这五斤面……把自己……作践了……”那个“作贱”字,她吐得又沉又涩,带着蚀骨的屈辱,每一个音节都似在滴血。
看着眼前这个被命运无情撕碎、自身难保却还死死护着心中那点微光的姑娘,一股压抑了两辈子的悲壮混合着前世未消的愤怒和不屈,如同爆裂的地火轰然点燃!
“沈挽卿!”
我猛地拔高声音,斩钉截铁打断她自毁的悲鸣,目光如炬,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跟我假结婚!”
“啊??!”
沈挽卿彻底懵了,眼泪都凝在了脸上,一双红肿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像是听见了天方夜谭。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一瘸一拐的双腿,扫过我身上那条破得挂不住肉的棉裤,再下意识地摸了摸她自己那件虽然旧了但质地明显讲究些的棉袄,巨大的反差让她大脑一片空白,“结……结婚?
跟你?
可……可我连……连你名字都是刚刚知道的……”声音抖得如同秋蝉最后的振翅。
“那就现在知道!”
我把摇摇欲坠的脊背猛然挺首,跛腿站不首溜,可那股子当兵时练就的铁血劲儿在骨子里咆哮,“王建国!
家里有个病得爬不起炕的老娘,还有个七岁、瘦得只剩骨头、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小妹王小花!
我们娘仨刚被继父老孙家扫地出门,就只能窝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草棚里等死!”
我反手大力一指身后那在风雪中呻吟颤栗的破败草棚,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冻土上的石子,不加任何粉饰,“你要是不怕跟着我们冻死饿死,就暂时在这儿凑合住着。
咱俩顶着夫妻的名头!
有我王建国喘气儿的一天,就绝不让你和庙里那两个娃饿死在我前头!
往后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豁出这条跛腿也要掰下他两颗牙来!
等什么时候天晴了,政策宽了,你能回城,咱立马就去公社扯离婚证!
我王建国,吐口唾沫是个钉,要违了约,叫我被狼叼走!”
假结婚?
顶着这名头?
护着我?
……将来还能走?
沈挽卿彻底乱了。
她看着我这张被饿瘪了、满是粗砺皱纹和冻疮的脸,看着这冰窟似的“家”,想着炕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病娘,瘦猫一样的小妹……哪一条都足以让任何一个清醒的城里姑娘逃之夭夭。
而她,再落魄,终究是念过大书的知识青年,是干部的女儿……真要为了一口活命的食,把自己和一个跛脚的、被全村瞧不起的穷汉捆在一起?
巨大的羞耻感和求生的本能在她心底激烈地绞杀,撕扯得她浑身筛糠一般地抖。
冰冷的双手死死攥着我刚才裹给她的破旧棉袄,指关节因用力泛着死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风雪依旧在头顶咆哮。
她眼里的天人交战、痛苦挣扎、羞辱迷茫,我看得如同白昼。
我知道,这非儿戏。
逼不得。
“你书念得多,”我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知道韩信受胯下之辱,也晓得勾践十年尝胆卧薪。”
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我的声音却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人这一辈子,刨开生死这坎儿,啥坎儿都爬得过去!
得先活着!
只要喘气儿,就总能等到天亮!
等到天晴了,你才能护得住你想护的人!”
我不再催促,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目光沉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垮。
随即,我猛地转过身,伸手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眼瞅就要散架的破木板门,带着一股风雪的味道,一头扎进了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的冰窟窿草棚。
棚内,寒气刺骨。
角落用断砖和破木板勉强搭了个“炕”,铺着薄薄一层霉烂发黑的麦草。
麦草堆上,一个枯瘦的人影蜷缩着,盖着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薄被,被下空瘪的轮廓清晰可见——是我娘!
她还活着!
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一股滚烫的、混着酸涩的激流猛地冲上我眼眶。
老天爷!
娘还在!
都还来得及!
“娘……”喉咙像是被堵住,我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快步走到那破烂的“炕”边,屈膝蹲下,小心翼翼地将那根本抵御不了任何寒气的破被子角用力掖了掖。
娘极其缓慢、艰难地掀开一点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努力聚焦,终于认出了我,枯树枝般的手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心力:“建……建国……回……回来了?
粮……粮……”那眼神里最后的期盼,悬在油尽灯枯的线上。
我沉重地摇头,仿佛那摇头的重量能压塌一切:“没,王家军那狗日的卡死了。”
娘眼窝里那点残存的、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了,绝望像冰水一样漫上来。
但她立刻想起另一个更要命的牵挂:“小花……小花她……也跑……跑出去了……”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蜿蜒而下,“我拦她……死命拦她……让她等你回来……她不听……犟得像头驴啊……”声音断断续续,被急促的咳嗽打断,“外头……雪没腰了……她才七岁……一个人……能去哪儿寻摸吃的啊……”小花!
七岁!
大雪封门!
出去找吃的!
这几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脑子里!
前世那痛彻骨髓的画面瞬间放大、定格——茫茫雪地上,妹妹小花那单薄得像纸的小小身影,穿着连棉花都板结成块的破夹袄,孤零零地跪在老孙家那高台阶下冰凉刺骨的青石板上!
整整五个时辰啊!
冻得小脸发紫,嘴唇乌青!
那深入骨髓的冰寒钻进她的筋脉骨血,摧毁了她本就孱弱的所有生机……“她肯定是去老孙家跪粮了!”
我“噌”地站起身,一股冻裂脊髓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炸遍全身!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大的冰爪狠狠攥住、揉搓!
前世的痛悔与当下的恐惧搅合成滔天巨浪!
不行!
天塌下来也不行!
这辈子,我就是爬,爬断了这条腿,也得把那冻毙的画面生生从老天爷手里掰开!
“娘,你躺好!
千万别动!
我去抓小花回来!”
我喉咙嘶哑地吼出这句话,转身像一头发疯的、不顾一切的饿兽,猛地冲出草棚!
那速度,根本不像一个断过腿、饿了几天的跛子!
“王建国!
你去哪?!”
门外,还呆立在风雪中、冻得牙齿打架的沈挽卿,被我猛然冲出、几乎带着同归于尽气势的身影惊得魂飞魄散,脱口尖声问道。
我哪里还顾得上解释!
脑子里只有一个滚烫的声音在咆哮,响如惊雷:快!
快!
再晚一步!
再晚一步!
老孙家!
小花!
肆虐的风雪像鞭子一样疯狂抽打着我的脸和身体,我拖着那条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搅动的跛腿,爆发出超越身体极限的速度,在深可及腰的、凝滞如沼泽般的雪地里拼命跋涉、奔突、挣扎!
每一脚下去,都狠狠地踩在前世血泪模糊的心脏之上,朝着屯子东头那几栋鹤立鸡群的青砖大瓦房,用命去搏!
沈挽卿怔怔地望着我那眨眼就消失在风雪狂啸中的、决绝而疯狂的身影,又茫然回头看了看那间在风中凄厉呻吟、恍若坟窟的破草棚,听着里面老人一声紧似一声、虚弱至极的咳嗽……她眼底那份绝望的迷乱和无措,瞬间被一种更加巨大的、冰冷的孤绝感所吞噬,同时,竟也夹杂了一丝被那完全不要命的奔跑所震撼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
她猛地一咬下唇,把那“假结婚”的惊雷甩到脑后,裹紧了身上这件散发着陌生男人气味的破旧棉袄,义无反顾地,跟着扑进了能把一切生命撕碎的漫天风雪之中……风雪嚎叫,刮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到继父老孙家那几间青砖大瓦房外面的院墙豁口处。
隔着老远,借着老孙家堂屋门廊下那盏在风雪中狂乱摇摆、发出微弱昏黄光晕的灯笼,一幅让我全身血液瞬间冻结成冰的景象,残忍而清晰地钉在了我的瞳孔里——那象征着富庶与冷漠的高大砖院门内,是紧闭着的厚实堂屋门,门缝里泄出暖黄的光线,隐约还有饭菜温热的香气飘出来。
大门槛外头,那铺着冰冷坚硬青石板的院子里,雪积得极厚,几乎没过小腿肚子。
就在那片刺眼、死寂的白雪之上,跪着一个小小的、几乎要被彻底淹没的影子。
她太小了,太单薄了。
身上那件不知穿了几代、打满了补丁、空荡荡吊在身上的破夹袄,在零下二十度的酷寒中,不比一张纸更能御寒。
狂风卷着雪渣子凶狠地抽打着她小小的身躯。
头发上、单薄的肩膀上、瘦小的后背上,都落满了冰冷的积雪。
她抖得如同寒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剧烈的震颤都好像用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下一秒就要无声无息地栽倒在这茫茫雪地中,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正是我那才七岁的亲妹妹,王小花!
她跪对着那扇紧紧关闭、曾经给过她短暂遮风挡雪却最终抛弃她的“家门”,小小的脑袋深深耷拉着,额头几乎要碰触到冰凉的雪面。
两只小手冻得通红发紫,布满了骇人的冻疮,无力地垂落在身体两侧,手指僵硬地蜷曲着。
像是一尊被痛苦和寒冷凝固的、无声哀求的雕塑。
又或者,连哀求的力气都己耗尽,只剩下本能地、绝望地支撑着最后一点生的坚持。
“小……花……求……求求……给点……吃的……救救……娘……”那微弱的、断断续续、带着压抑哭腔的童音,如同风中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那一点微光,被呼啸的狂风肆意拉扯、撕裂,却又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我的耳膜,烧穿了我的心脏!
前世那场要了她性命的高烧,那冰冷的黄土小坟……所有的记忆碎片“轰”一声爆炸开来!
“小花——!!!”
一声混杂着血泪和肝肠寸断的暴吼,像濒死野兽绝望的哀嚎,从我撕裂的喉咙里炸出,压过了天地间风雪的狂啸!
我再顾不上那条几乎要裂开的跛腿,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朝着那个在阴阳两界边缘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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