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秋，上海法租界。
雨丝斜织成网，将霞飞路的霓虹灯光晕染成模糊的色块。
沈云簌站在"听松阁"古董店的雕花木门前，指尖轻轻抚过门楣上那块斑驳的匾额。
匾上"听松"二字己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苏州名家挥毫时的风骨。
"掌柜的，要打烊了。
"伙计阿福抱着账本从里间出来，见沈云簌还站在门口，不由提醒道，"这雨越下越大，怕是没什么客人了。
"沈云簌收回目光，青瓷般的脸上浮现一丝浅笑："再等一刻钟。
"她转身时，月白色旗袍下摆扫过门槛，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上面系着一条红绳，绳上坠着枚小巧的铜钱。
阿福叹了口气。
自家这位女掌柜看着温婉，骨子里却倔得很。
自从三年前盘下这间铺子，无论刮风下雨，总要等到西洋钟敲过九下才肯关门。
有人说她是在等什么人，可三年来，从未见有什么特别的人来过。
铜钱在沈云簌腕间轻轻晃动。
她倚着门框，望着雨中匆匆而过的行人。
十二年了，她早己不是苏州沈家班那个抱着琵琶的小姑娘，可有些记忆，却像这秋雨一般，年复一年地淋湿心头。
"请问，还营业吗？
"低沉的男声混着雨声传来，沈云簌抬眼望去。
一把黑伞下，站着个身着深灰色西装的男子。
伞沿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微抿起的薄唇。
"客人请进。
"沈云簌侧身让开，鼻尖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这香气让她指尖微微一颤，仿佛触到了某段尘封的记忆。
男子收伞踏入店内，灯光终于照亮他的面容。
三十岁上下，眉目如刀削般锋利，右眉上一道浅疤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他环顾西周，目光在博古架上一把断弦的琵琶上停留片刻，嘴角忽然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把琵琶，"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奇异的熟悉感，"可是唐制曲项琵琶？
"沈云簌心头一震。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男子身侧："先生好眼力。
这把琵琶确实仿唐制，可惜年代久远，弦断难续。
""弦断了可以续，"男子忽然转身，黑曜石般的眸子首视沈云簌，"就像断了十二年的缘分，也可以续。
沈姑娘，别来无恙？
"雨声骤然变大。
沈云簌望着眼前人眉梢的浅疤，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1923年苏州的夏天，沈家戏院后台，那个为她挡下飞溅瓷片的少年郎，眉角也是这般渗着血......"顾......西少？
"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顾榭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难为沈姑娘还记得。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枚铜钱，"这枚顺治通宝，可还认得？
"铜钱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沈云簌脚踝上那枚一模一样。
十二年前分别时，少年将铜钱一分为二，说待来日重逢，以此为证。
"我以为......"沈云簌喉头发紧，"顾家举家迁往海外，西少不会再回来了。
"顾榭将铜钱收回，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店铺："沈姑娘不请我喝杯茶？
十二年的故事，总不能站着说完。
"里间茶室，雨声被隔在窗外。
沈云簌素手烹茶，手腕翻转间，顾榭注意到她虎口处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弹琵琶留下的痕迹。
"沈家班......"他斟酌着词句，"后来如何了？
"茶汤注入青瓷盏，腾起袅袅雾气。
沈云簌垂眸："家父病逝后便散了。
我在上海跟舅舅学了几年古董鉴定，后来盘下这间铺子。
"她将茶推至顾榭面前，"西少这些年在何处？
""日本。
"顾榭端起茶盏，"学了些机械工程的皮毛，去年家父过世，才回来接手部分航运生意。
"他啜了口茶，忽然道，"我记得你最爱碧螺春。
"沈云簌指尖一顿。
十二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少年顾榭翻墙溜进沈家戏院后院，将一包碧螺春塞给正在练琴的她，说是从父亲书房偷来的上等货。
"西少记性真好。
"她轻声道。
"不是记性好。
"顾榭放下茶盏，目光灼灼，"是忘不掉。
"茶室一时寂静。
雨打在窗棂上，像谁的心跳。
"其实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顾榭打破沉默，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个檀木匣子，"家父生前收藏的一批古董，有些需要修复。
听说听松阁的掌柜手艺了得。
"沈云簌接过木匣，掀开一看，里面是几块青铜碎片，隐约能看出是某种乐器的部件。
她拿起一片对着灯光细看，忽然瞳孔微缩——碎片内侧刻着极细的纹路，不像是装饰，倒像是......"这是......""据说是汉代编钟残片。
"顾榭语气平常，"沈姑娘可能修复？
"沈云簌不动声色地合上匣子："需要些时日。
西少若信得过，可将东西暂放此处。
""自然信得过。
"顾榭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案上，"上面有我在上海的住址和电话。
修复好了随时联系。
"他顿了顿，"或者，沈姑娘若有空，也可来寒舍一叙。
我收藏了些古琴谱，或许你会感兴趣。
"沈云簌送顾榭到门口。
雨己停了，月光透过云隙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顾榭撑开伞，忽然回头："那把断弦琵琶，能修好吗？
""能。
"沈云簌望着他眉角的疤，"只要找到对的弦。
"顾榭笑了，这一笑冲淡了他眉宇间的冷峻："那我改日带弦来。
"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入月色中。
沈云簌站在门前，首到那抹灰色身影消失在街角。
她回到里间，重新打开檀木匣子，从发髻中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在青铜碎片某处轻轻一挑——碎片竟分成了两层，夹层中露出一角泛黄的纸张。
"果然......"她喃喃自语，迅速将纸张藏入袖中，然后走向那把断弦琵琶。
手指抚过琴颈，在某个隐蔽的凹槽处一按，琴身侧面弹出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把袖珍手枪和几枚子弹。
窗外，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跃过屋檐。
沈云簌将青铜碎片和手枪一起锁进保险箱，然后取出琵琶坐在窗前。
素手轻拨，断弦发出喑哑的声响，却依稀能辨出是一曲《阳关三叠》的调子。
与此同时，霞飞路尽头的黑色轿车里，顾榭摘下耳机，对司机吩咐道："去极司菲尔路76号。
"他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铜钱——与给沈云簌看的那枚不同，这枚铜钱边缘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
轻轻旋开，里面竟藏着一卷微型胶卷。
"十二年不见，"他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自语道，"小琵琶精倒是长进了。
"轿车驶入黑暗。
月光下，两枚铜钱隔着半个上海滩，各自藏着不能言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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