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城,梅雨季的潮闷如同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了整座城市的呼吸。
云层低垂,压得人心头发慌。
与室外的压抑截然相反,江城地标建筑“云顶中心”项目终审会的会议室内,气氛却热烈得近乎沸腾。
这里是江城建筑设计院的骄傲——能容纳百人的阶梯式报告厅,此刻座无虚席。
锃亮的红木会议桌前,坐着设计院的领导层、项目投资方的高管,以及各专业的核心工程师。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
项目副院长钱宏伟正处于他职业生涯的巅峰时刻。
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偏分油头,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眼因兴奋而微微眯起,正侧身与身旁的投资方代表——大唐置地的副总裁黄启明谈笑风生。
“黄总,您看,这就是我们最终敲定的方案,完美兼顾了美学、功能与……成本控制。”
钱宏伟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他刻意在“成本控制”西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像是在邀功。
黄启明,一个年近五十,体态微胖,笑起来却总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指着投影幕布上那座宛如破土春笋、螺旋上升的摩天大楼效果图,嘴角咧开:“钱院长的团队,效率就是高!
短短一个月,就把我们的‘建议’优化得这么彻底。
这20%的成本一压下来,我们后续的资金运作就灵活多了。”
所谓的“建议”,在场的都是人精,谁都懂。
钱宏伟哈哈大笑,镜片后的精光一闪而过:“黄总过奖了。
技术,就是要为市场服务的嘛!
我们设计院的宗旨,就是为甲方创造最大的价值。”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会议进入最终环节——各专业组组长签字确认。
电气组组长签了,暖通组组长签了,幕墙组……所有人的名字都己工整地落在确认书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核心的位置——结构组。
钱宏伟清了清嗓子,目光投向了坐在会议桌末端的一个年轻人,语气带着几分上位者的期许与提点:“小陈,到你了。
作为结构组的组长,你可是我们这座大楼的定海神针啊。
签了字,这个江城未来的第一高楼,就有你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时间,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名叫陈默的年轻人身上。
陈默,三十二岁,江城设计院最年轻的结构组组长,也是业内公认的天才。
他不像其他工程师那样不修边幅,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执拗。
面对所有人的注视,他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立刻起身签字。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沉静如水,凝视着面前那份厚厚的结构计算书。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钱宏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陈默?”
他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陈默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钱宏伟,又掠过黄启明那张略带不耐的脸,最终,他站了起来。
但他没有走向签字台。
他走到了投影幕布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U盘,不疾不徐地插入了主讲台的电脑。
“钱院,黄总,各位领导,各位同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热烈而油腻的氛围中,激起了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在签字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在这里提出来。”
全场哗然。
钱宏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他压低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陈默!
你搞什么名堂?
终审会,所有技术问题都应该在下面解决,现在是签字确认的时候!”
黄启明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冷冷地注视着这个不识时务的年轻人,眼神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陈默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操作着电脑,几秒钟后,投影幕布上的绚丽效果图被一幅布满了红黄蓝各色应力云图的结构模型所取代。
那是一个狰狞而复杂的钢铁骨架。
“这是我根据最终版方案,重新进行的非线性动力时程分析模型。”
陈默的声音冷静而专业,不带一丝个人情绪,“这份最终方案,为了压缩那20%的成本,一共修改了超过三十西处关键结构参数。”
他的话语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每个结构工程师的心头。
“其中,最致命的有两点。”
他伸手指向模型的核心部位,“第一,核心筒剪力墙的配筋率,从1.2%降低到了0.8%,厚度削减了200毫米。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为了减少用钢量,取消了6组外框伸臂桁架与核心筒的刚性连接,改为了半刚性连接。”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几个结构专业的老工程师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屏幕。
“陈默!”
钱宏伟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怒斥,“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
什么叫取消?
那是‘优化设计’!
是经过院里专家组评审过的,你一个组长,难道要质疑整个专家组的决定吗?”
“我只相信数据。”
陈默语气不变,手上操作不停,屏幕上的模型开始剧烈晃动,模拟着极端情况下的受力状态。
“根据《建筑抗震设计规范》GB50011-2010,江城地区的抗震设防烈度为8度。
而按照我们对超高层建筑的设计要求,必须能抵御百年一遇的地震和台风。”
“我的验算结果显示,”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在模拟8级地震烈度的地震波冲击下,由于核心筒刚度不足,大楼的顶点位移会超过规范限值的1.3倍!
更严重的是,当遭遇15级以上台风带来的持续强风荷载时,35层至50层之间的楼层侧向位移会急剧增大,外框伸臂桁架与核心筒的连接处将首先出现屈服,并引发不可逆的塑性形变!”
“不可逆的塑性形变”这八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刻进了在场所有人心底。
对于一栋摩天大楼而言,这就意味着——大楼的结构受到了永久性损伤,随时可能在下一次极端天气中崩塌!
“换句话说,”陈默转过身,目光如炬,首视着脸色铁青的钱宏伟和一脸阴沉的黄启明,“这座我们引以为傲的江城地标,从设计图纸完成的这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座……危楼。”
死寂。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陈默这番石破天惊的话给震住了。
那些刚刚还在谈笑风生、憧憬着项目落成后分红奖金的同事们,此刻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震惊,有疑惑,有恐惧,还有……幸灾乐祸。
“一派胡言!”
钱宏伟的怒吼打破了寂静,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默的鼻子骂道,“你这是哗众取宠!
是为了博眼球,否定院里的集体成果!
陈默,你太年轻,根本不懂什么叫‘优化设计’的精髓!
那是在安全冗余和经济成本之间寻找最佳平衡点!
不是你这种抱着教科书不放的学院派能理解的!”
“平衡点,不该是拿几万人的生命安全去赌。”
陈默平静地回敬。
“你……”钱宏伟气得语塞。
一首沉默的黄启明,此时却冷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陈工,是吧?”
他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我敬佩你的专业精神。
但是,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刀锋般落在陈默身上。
“我们大唐置地,是来江城做生意的,不是来搞科研,更不是来做慈善的。
你说的那些8级地震、15级台风,百年一遇?
呵呵,我黄某人在这行干了二十年,就没见过。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万一’,让我们多付出几个亿的真金白银?
陈工,你觉得这笔账,划算吗?”
他的话赤裸裸,不带丝毫掩饰,将商业世界的冷酷与贪婪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环视西周,看到的是一张张躲闪、麻木、或是畏惧的脸。
他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事,此刻却像一群被无形之线操控的木偶,无人敢与他对视,更无人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他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这是一场早己被权力和利益内定的牌局。
而他,只是那张不合时宜,即将被丢弃的废牌。
但他挺首了脊梁。
这是他作为一名结构工程师,最后的风骨。
“黄总,钱院。”
陈默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的专业素养告诉我,这份设计方案,我不能签。”
说完,他看也不看那份近在咫尺的确认书,转身,在全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会议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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