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洼村地处丘陵尽头，三面环山，一面临水。
那一弯池水被群山拥抱，形似伏鳄，人们称之为”鳄湾“，据说那是远古时期的神兽沉眠之地，若夜深人静，仍能听见它在水底翻身的低鸣。
刘老根便是在这片池水边靠养鳄为生的人，鳄池便是他的命根子，也是他赖以养家的”福田“。
黎明时分，山雾未散，天地一色苍茫。
老根背着竹筐，脚踩湿润的泥土，沿着池边缓缓行走。
他的影子被晨雾吞没，像一只在梦境中游走的野兽。
池面静得出奇，偶尔有气泡浮起，又”咕嘟“一声破碎，泛起几道轻微的波痕。
几十条鳄鱼静卧水中，背脊如嶙峋的石脊，厚厚的鳞甲在晨光下泛着灰白的冷光，偶有一两只缓慢张开血盆大口，呼吸里吐出腥甜的热气。
老根熟悉这些生灵的脾性，他总说鳄是神兽，冷血却灵性，喜静而畏怒，若得罪它们，便等于得罪了水底的神灵。
因此，他每日清晨都要在池边点一柱香，嘴里念叨几句平日里从老人那儿学来的古怪咒语——既不是佛经，也不像道词，倒像是在与鳄神闲话家常。
屋檐下晾着的鳄皮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腥味，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十二丫，那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正提着木桶，把小鱼撒进池中。
鱼儿在水里翻滚，溅起一阵亮银般的水花。
刘鳄坐在门槛上看着她，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瘦弱的小子，黑皮肤下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目光纯净，带着孩童特有的沉静与好奇。
他对这个家充满感恩，也对鳄池怀着一种奇异的亲近感，仿佛那片水与他血脉相连。
村人笑他傻，说老根给他取了个怪名字，是想让鳄神保佑他一辈子不死。
老根却只是笑，笑得又苦又倔，嘴角的皱纹挤成深沟，他拍拍孩子的头，说：”鳄啊，不是神的护身符，是爹的命。
“没人知道刘鳄的来历。
那年，老根到镇上贩卖鳄皮，黄昏时分路过一片荒草地，忽然听到微弱的哭声，循声过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下身赤裸的孩子蜷缩在草丛里，身边是几根断裂的铁链。
他昏迷着，嘴里不停呢喃着”别咬我“。
老根心一软，脱下自己的外衣把他裹起来，背回了村。
孩子醒后什么都记不得，连自己名字也不知。
于是，老根笑着说：”那就叫刘鳄吧，跟着鳄神混饭吃。
“那时的日子虽清苦，却平静。
白天他们一家忙着喂鳄、刮皮、晒鳄肉，夜里就围坐在油灯下，十二丫给他讲村里的故事，什么”蛇精嫁人“”鳄神吞月“，每一个都听得他目不转睛。
鳄池的水在夜色中微微泛光，像一只古老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首到那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了一切。
雨连下了三天三夜，天地混沌如同一锅被搅碎的墨。
等雨停下，池水早己变得漆黑浓稠，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
老根以为是泥水浑浊，可没多久，第一条鳄鱼就翻了肚，腹部鼓胀，眼珠凸出。”
老天爷啊！
“十二丫的尖叫划破空气。
接着第二条、第三条……整个池面很快堆满了死鳄，浮尸相互挤压，溢出的血水顺着沟渠蜿蜒流出，染红了整个院角。
老根扑进池里，一条条拖上岸，脸色灰白如纸。”
有人下毒。
“他咬牙切齿地说，眼里燃起可怕的火光。
可是谁干的？
没人知道。
那夜，雨后的空气带着潮湿的腐味。
老根独自坐在鳄池边，手里握着那根从不离身的旱烟。
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他的背影孤独得像一块石碑。
刘鳄悄悄从屋里探头，看见父亲那双满是裂口的手在发抖。
半夜，院子传来沉闷的响声。
刘鳄跑出去，看见老根正坐在鳄池边，身前摆着一瓶农药。
池水反射着月光，映在他的脸上，像被水吞没的幽灵。”
爹……“他低声唤了一句。
老根慢慢转过头，眼神出奇地平静：”鳄儿，鳄神走了，爹也该去了。
养鳄一世，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话音未落，他抬起瓶子，一仰头喝了下去。
那一刻，风突然停了，整个夜晚像被某种力量按下了静音键。
刘鳄冲过去，拼命摇晃父亲的身体，嘴里喊破了嗓子，可老根的喉咙里只剩下咯咯的气声。
油灯被风吹灭，黑暗吞没了一切，只剩下鳄池轻轻荡漾的水声。
第二天，村口的广播依旧在照常播放：”南洼鳄业振兴计划启动——“刘鳄跪在院中，看着父亲的尸体，脸上没有泪，只有麻木。
几日后，母亲离开了这个家，跟镇上的人走了。
她走时背着小包，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话：”鳄儿，我是女人，我要活下去。
“那一年，刘鳄十三岁。
葬礼过后，他几乎一夜白头。
傍晚，他一个人坐在鳄池边，望着那片死寂的水面，忽然觉得有光在水底闪烁。
那光并非月色，而像是一双眼，深邃而古老。
他怔怔地看着，耳边似乎传来低语——模糊的、古怪的词句，像有人在他耳边吟诵。”
鳄儿……“那声音若有若无。
他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笑，只记得当夜的风吹得池水翻腾，水花溅在他的脸上，带着凉意，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
从那以后，他时常在梦里听见鳄神的召唤，梦见水底有一座倒悬的宫殿，宫殿中坐着一个披鳞的神灵，面目模糊，却笑得温柔。
那笑容，正如当年父亲在烛光下望着他的神情。
那一年，夏天格外漫长，太阳像被火舌舔过的铜盘，滚烫得让人心头发慌。
村子里的人都说，这年有喜——因为村头要修铁轨，火车要通到镇上来了。
对那些终年在稻田里弯腰劳作的村民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天大的新鲜事。
铁的巨兽要穿过他们的世界，这意味着从此牛车不再是唯一的出路，卖鳄鱼、卖稻谷、卖鸡鸭都能坐上那”呼呼喷气“的铁皮长龙，去到远得没人叫得出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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