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的夏末,阳光依旧带着几分毒辣,透过工人大院里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常娜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发黄的树叶,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几个跳皮筋的小姑娘身上,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
空气里弥漫着晚饭时分家家户户传来的隐约香气和嘈杂人声,但她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
“娜娜,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好友孙淑芳端着个搪瓷盆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盆里是刚淘好的米。
常娜回过神,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没什么,吹吹风。”
孙淑芳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叹了口气:“还在想冯超那事儿?”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常娜的心口,不很疼,但那酸胀的余韵却久久不散。
她和冯超,是这个大院里一起长大的。
一起玩泥巴,一起上学,一起偷偷去厂里的礼堂后面摘桑葚,弄得满手满嘴的紫。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并肩走路时,会隔开一点距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旁人的起哄声里,他们会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大家都说,常娜和冯超,是大院里最般配的一对儿。
她温柔秀气,他开朗活跃。
连她自己也曾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流水般过下去,首到有一天,她会名正言顺地嫁给他,成为冯家的媳妇。
可流水,也是会拐弯的。
“没什么想不想的,”常娜轻声说,目光垂下来,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上,“都过去了。”
“过去什么呀!”
孙淑芳性子首,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当初他冯超跟你好的时候,满大院谁不知道?
这倒好,他爸妈一说那边赵部长家的姑娘看上他了,他立马就……哼,就是个耳根子软没主见的!”
常娜眼前浮现出半个月前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这棵老槐树下。
冯超低着头,脚碾着地上的土块,声音含糊得几乎听不清:“娜娜……我爸妈……他们也是没办法……赵部长他……咱们……咱们就算了吧……”她当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以为会托付终身的青梅竹马。
他的脸在暮色里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她没有哭闹,甚至连一句质问都没有,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像被抽空了一样,凉飕飕的。
“淑芳,别说了。”
常娜打断好友的愤愤不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他……他有他的难处。”
“他有什么难处?
不就是看他爸想靠着赵部长往上爬嘛!”
孙淑芳撇撇嘴,“亏你还能替他说话。
要我说,这种没担当的男人,早点看清也好!”
正说着,大院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几个半大的孩子跑进来,嚷嚷着:“快去看!
冯超哥买新自行车了!
‘飞鸽’的,锃亮!”
孙淑芳“噌”地站起来,想拉常娜走,却见常娜己经先一步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回去吧,我妈该叫我吃饭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陷入回忆的失神人不是她。
她转身朝自家那排平房走去,背影在斜阳下拉得细长,带着一种与她十九岁年纪不甚相符的沉静。
身后,孩子们围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发出的艳羡声,和孙淑芳犹自不平的嘟囔声,都渐渐远去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这个即将过去的夏天一样,彻底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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