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畔的英雄人物

前言那年我九岁，深夜被一阵细碎的“咯嘣”声惊醒。借着微光，

我看见娘亲正咀嚼着从外婆家带回的“胡豆”。她塞给我一颗，那触感湿滑、软腻，

顶端还带着一片坚硬的指甲盖儿。从那一刻起，我知道——这不是娘亲，是披着人皮的妖魔。

1我的手指拂过橡木匣里那叠泛黄的信纸，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时光的味道。窗外，

伦敦的雨丝缠绵不绝，将我的思绪也染得潮湿而遥远。我已垂垂老矣，鬓发如雪，

额间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有些记忆，非但没有被流光冲淡，反而在心底沉淀得愈发清晰，

如同河床底被冲刷了千百年的卵石，圆润，冰冷，且沉重。

我取出最下面那张脆薄得几乎一触即碎的纸页。那不是信，是一张残破的油饼包装，

上面还依稀可见模糊的油渍。它像一把钥匙，

间开启了那段尘封了近六十年的往事——那段关于黄河咆哮、野狐精诡笑、母亲温暖的油饼，

以及我与弟妹们用稚嫩双手搏出生天的惊悚岁月。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那是我童年戛然而止的界碑，是我血脉中永不褪色的恐惧与坚韧。

一切都始于那个燥热得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的夏天。2那年，我九岁，是家里的长女，

名叫顶针儿。下面有两个弟弟：七岁的门关子，机灵得像只小猴子；还有刚满四岁的瓦盆儿，

胖乎乎，是全家人的心头肉。我们住在黄河边一个叫“砾石滩”的小村庄，土地贫瘠，

风沙常年肆虐。父亲在我记忆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为了全家生计，

他早在瓦盆儿蹒跚学步时，就跟着远行的商队去了口外，说是挣了钱就回来，盖新屋，

买肥田。起初还有几封书信和微薄的银钱捎回，后来，便音讯全无，

像一滴水融入了茫茫大漠。生活的重担，彻底压在了母亲单薄的肩上。

母亲那时还不到三十岁，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的清秀，但常年的操劳和忧虑，

已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细密的纹路。她像一头沉默的耕牛，白天在贫瘠的田地里刨食，

夜晚就着昏黄的油灯纺线、缝补，用那双日益粗糙的手，

勉强维持着我们母子四人不至于饿死。我们的日子，清苦得像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每一粒米都弥足珍贵。我记得，瓦盆儿总是饿得哭，

母亲就把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糊糊拨到他的碗里，然后背过身去，假装收拾灶台，

偷偷咽下口水。门关子会带着我，去河滩边挖野菜，去树林里捡柴火。我们小小的身影，

在广袤而苍凉的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顽强。家，是那座低矮的土坯房，墙壁皲裂，

雨天漏水，冬天透风。但它唯一的坚固，是那扇被母亲反复叮嘱要关紧的木门。门外，

是未知的、充满艰辛的世界；门内，是我们相依为命的、微弱的温暖。

3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日头毒辣辣的，晒得土地发烫。

我正带着门关子和瓦盆儿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乘凉，用草梗编着小玩意儿。远远地，

看见村口小路上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邻村专门帮人捎口信的王老汉。母亲迎了出去，

两人在院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我看见母亲接过一件小小的物件，贴身收好，

然后对王老汉千恩万谢。王老汉摆摆手，佝偻着背走了。母亲转身回来时，眼圈有些发红，

但嘴角却带着一丝久违的、浅浅的笑意。她把我们三个拢到身边，声音有些哽咽：“孩子们，

外婆家捎信来了……外婆想娘了，病了一场，

嘴里一直念叨着我的小名……”外婆家离我们这里有二十多里路，

要穿过一片荒凉的河滩地和一座老林子。母亲嫁过来后，因为家贫路远，

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娘得回去看看外婆，很快就回来。”母亲蹲下身，

整理着瓦盆儿歪斜的小褂子，目光逐一扫过我们三个，神情变得异常严肃，“顶针儿，

你是大姐，娘不在家，你要照顾好弟弟们。记住，天一黑，就牢牢闩上门闩。

任谁在外面叫门，只要是生面孔，一律不许开！这世道……不太平，听见没？

”我用力地点点头，心里既为母亲能见到外婆而高兴，又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

这是我记忆中，母亲第一次要离开我们，哪怕只是一两天。“听见了，娘。

”我和门关子异口同声。瓦盆儿也学着我们的样子，奶声奶气地说：“闩门门，不开。

”4第二天天蒙蒙亮，母亲就起身了。她换上了一件虽然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褂子，

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她没有带任何行李，

只揣了几个昨晚特意多做的、准备路上充饥的杂粮饼子。她又一次仔细叮嘱了我关门的事，

然后挨个亲了亲我们的额头。瓦盆儿睡得迷迷糊糊，用小脸蹭了蹭母亲的手。

母亲的指尖带着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乖乖等娘回来。”她说完，毅然转身，

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那一天，过得格外漫长。我和门关子学着母亲的样子，

打扫屋子，喂了院里仅有的两只母鸡和一头瘦猪。瓦盆儿很乖，不哭不闹，

只是时不时会跑到门口，踮起脚尖向外张望，嘟囔着：“娘……娘快回来了吗？

”我们按照母亲的嘱咐，太阳刚一落山，就赶紧闩好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还用一根顶门棍牢牢抵住。夜晚的村庄格外寂静，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都让我们心惊肉跳。

我们三个挤在母亲平时睡的那张大炕上，互相依偎着取暖，在不安中渐渐睡去。

我们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个夜晚，我们的母亲，永远也回不来了。后来，

从外婆家那边零星传回的消息，以及我们事后痛苦的拼凑，才大致还原了母亲遇害的经过。

母亲在外婆家只待了一天一夜。外婆的病并无大碍，主要是思念女儿。见母亲面黄肌瘦，

外婆心疼不已，倾其所有，将家里攒下的白面混合着荞麦面，用珍贵的胡麻油，

炸了满满一篮子金灿灿、香喷喷的油饼，硬塞给母亲，让她带回来给我们几个孩子解解馋。

母亲惦念着我们，第二天一早便提着那篮沉甸甸的油饼踏上了归途。那篮油饼，

承载着外婆对外孙们的慈爱，也承载着母亲能让孩子们打打牙祭的喜悦。一切悲剧，

都发生在她穿过那片老林子的时候。在那里，她遇到了“野狐精”。关于野狐精，

黄河沿岸的传说很多。它并非普通的狐狸，而是年深日久、通了灵性、能幻化人形的精怪。

它狡猾，残忍，尤其喜食小儿，也常迷惑独行的妇人。它挡住了母亲的去路。

据林子里的猎户后来说，那天曾隐约听到女子与人交涉的声音，

还有隐隐的、不似人声的尖利怪笑。我们猜想，定是那野狐精欲行不轨，

母亲在极度的恐惧中，试图用那篮油饼换取平安。“这篮油饼，都给你，求你让开路。

”母亲当时一定这样恳求，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油饼的香气或许暂时迷惑了那妖物，

它同意了。但它并未离开，而是不近不远地跟着母亲，贪婪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母亲身上，

寻找着下手的时机。直到他们走到了黄河边。浑浊的河水咆哮着，翻滚着黄色的泥浪，

拍打着陡峭的河岸。野狐精露出了狰狞的本相。

它提出了一个恶毒的游戏——比试谁能跳过黄河。可怜的母亲，一个弱质女流，

如何能跳过那汹涌的天堑？这分明是一个死亡的陷阱。就在母亲望着滔滔河水，

惊慌失措之际，那野狐精趁其不备，

从身后扑了上去……我们永远无法知道母亲最后一刻经历了怎样的恐惧与痛苦。

想到母亲最终葬身妖腹，连尸骨都无存，这种刻骨的悲愤和遗憾，

至今仍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5第二天，我们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太阳快落山时，

院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顶针儿，门关子，瓦盆儿！快开门，娘回来了！

”是母亲的声音！瓦盆儿欢呼一声就要往外冲，却被门关子一把拉住。我心中也是一喜，

但随即，一丝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那声音……确实是母亲的，但似乎比平时更加尖细一些，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急促和……虚假？我踮起脚，透过门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缝向外望去。

夕阳的余晖下，站着的确是母亲的身影，穿着那件蓝布褂子，

手里提着一个空篮子那篮油饼想必已被野狐精吃掉。“娘，你的声音怎么有点哑？

”我隔着门问，心里留了个心眼。外面的“母亲”愣了一下，

随即干笑两声：“咳咳……走了远路，嗓子有些不舒服，快开门让娘进去喝口水。

”门关子也凑到门缝边，他眼睛尖，忽然小声对我说：“姐，

你看娘的脸……右边脸上好像多了颗黑痣？”我仔细一看，果然，在“母亲”右眼下方，

多了一颗醒目的黑痣。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早上出门时，脸上绝无此物。“娘，

你脸上怎么有颗痣？”我大声问道。外面的“母亲”显然没料到我们会观察得如此仔细，

她慌乱地用手在脸上抹了抹，支吾着说：“哦……这、这是走路时沾上的荞麦皮，

不小心蹭上去了。”荞麦皮？外婆家确实种荞麦，用荞麦皮伪装黑痣，倒也能说得通。

但我们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然而，对母亲的思念，以及她一直在门外催促，

让我们最终还是动摇了。也许真是我们多心了？走了远路，嗓子哑了，沾了荞麦皮，

都是可能的。最终，对“母亲”的渴望压倒了一丝警觉。我拔掉门闩，挪开顶门棍，

打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母亲”闪身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过分热切的笑容，

一把抱起了扑过去的瓦盆儿，在他脸上使劲亲着：“娘的乖瓦盆儿，想死娘了！

”她的动作有些粗暴，不像母亲平时那样温柔。而且，我注意到，

她看向瓦盆儿那胖乎乎的脸蛋时，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

那不像母亲看孩子的眼神，倒像……像饿极了的人看着一块肥美的肉。6夜里，

我睡得并不踏实。白天的疑虑和“母亲”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陌生的腥臊气，

让我心神不宁。不知过了多久，

我被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惊醒——那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咀嚼声，

夹杂着细微的、类似咬碎小骨头的“咯嘣”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声音的来源，正是睡在“母亲”怀里的瓦盆儿那边！我的心骤然缩紧，

一股寒意瞬间传遍四肢。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我隐约看到“母亲”的肩膀在微微耸动，她的头埋在瓦盆儿的颈窝处，

那“咯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瓦盆儿却像睡死了一样，毫无声息。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就在这时，

睡在炕边、离“母亲”稍近的门关儿也被这诡异的声音扰动了。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

带着浓重的睡意嘟囔道： “娘……你在吃啥呢？咯嘣咯嘣的……”咀嚼声戛然而止！

黑暗中，“母亲”的身影猛地顿住。她缓缓抬起头，我看不清她的脸，

但能感觉到两道冰冷的目光扫向了门关儿的方向。沉默只持续了一瞬，随即，

她那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黏腻安抚却又透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哦，

是关门儿啊，吵醒你了？娘在吃胡豆，从你外婆家带回来的胡豆豆，又脆又香。快睡吧。

”门关儿显然也被勾起了好奇，他半梦半醒地央求道：“胡豆豆？娘，

我也想吃……给我一颗嘛……”“母亲”沉默了一瞬，似乎在瓦盆儿那边摸索着什么。然后，

我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从什么物体上掰扯下一点东西的声响。“喏，给你一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怪异的诱导，随即，一个东西被塞进了门关儿手里的触感传来，

“悄悄的吃，别吵醒你姐姐。”然而，预期的咀嚼声没有响起。几秒死寂后，

门关儿的声音带着全然的困惑和一丝刚刚升起的恐惧，

在黑暗中颤抖着响起： “娘……这胡豆豆咋摸着软软的，还有指甲盖儿？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最后的侥幸！“胡说八道！

” “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刚才那点伪装的温柔荡然无存。

我听到她几乎是抢夺般从门关儿手里拿回了那东西，

语气带着一种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和冰冷的威胁，“这是娘特制的胡豆豆！

小孩子不懂别乱摸！睡觉！再吵就把你丢出去喂狼！”她恶声恶气地低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