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破开灰蒙蒙的海面，发动机“突突突”的单调噪音，是这座孤岛连接现代文明的唯一脐带。
咸腥的海风不要钱似的灌入船舱，却吹不散黎智心底那股能淡出鸟来的厌倦。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望向远处那栋孤零零矗立在礁石上的白色建筑。
静海疗养院。
“兄弟，你也是去疗养院实习的？”
旁边一个吨位不小的年轻人凑了过来，脸上挤出热络的笑容，但眼神里的紧张出卖了他。
“我叫孙然，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多多关照！”
“黎智。”
他点了下头，声音没什么起伏。
“嘿，我跟你说，这地方薪水是真香啊！”
孙然压低了声音，兴奋地搓着手，“比市里高了快一倍！
真就是打工人的天堂！”
他话锋一转，表情又变得有些古怪。
“就是……这地方有点偏，网上有人说，这里挺……阴间的。”
黎智的目光从孙然那张写满“纠结”二字的脸上扫过，没接话。
高薪。
这是他愿意忍受三个月与世隔绝，踏上这座孤岛的唯一理由。
至于阴间？
穿越过来二十年，这个平庸到连红绿灯都恪尽职守的世界，还能有什么事，比日复一日的无聊更阴间？
说好的诸天万界呢？
说好的妖魔鬼怪呢？
连个碰瓷的大妈都见不着，这金手指揣兜里都快盘包浆了，愣是没地方用。
……办理入职手续的大厅空旷得能听见回声，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鼻子，让黎智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泡进了福尔马林里的人形黄瓜。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护工，眼神浑浊地扫了他们一眼，慢悠悠地开口。
“新来的？
挺好，年轻人有活力。”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陈年旧事的霉味。
“在我们这儿，最重要的就是安分守己。
把你们那点旺盛的好奇心都给我收一收，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孙然的脸肉眼可见地白了几个色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而黎智的眼底，那片死寂了二十年的湖面，却因为“不吉利”这三个字，第一次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
医生办公室里，黎智见到了他的首属上级，刘医生。
一个标准的地中海发型，配上两个硕大的眼袋，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我己经被社会盘了二十年”的油腻气息。
刘医生将一沓厚得能当板砖用的资料“啪”地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黎智是吧？
医学院的高材生？”
刘医生的声音带着审视，语气里的那股油滑劲儿，让黎智想起了食堂里放了三天的回锅肉。
“呵呵，学历不等于能力，理论学得再好，到了我们这儿，也得从头开始。
我们这儿不看那个，看的是经验，是人情世故，懂吗？”
他指了指那堆资料。
“先把这些陈年病历给我整理归档，熟悉一下情况。
年轻人嘛，多干点活儿，对你有好处。”
一份足以耗费一周时间的繁琐杂务，与“实习医生”的职责毫不相干。
典中典的职场PUA。
“好的，刘医生。”
黎智温和地应下，脸上挂着标准的社畜微笑，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种顺从显然让刘医生很满意，他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开始了他的说教。
“记住，别对这里的病人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都是被世界抛弃的垃圾，疯子，懂吗？”
他话语一顿，轻蔑地撇了撇嘴。
“明白了，刘医生。”
黎智的微笑礼貌而疏离，抱着那堆发黄的病历走向角落那张分配给他的办公桌。
庸俗的压迫，无趣的权威，他早就习惯了。
下午，黎智在积满灰尘的资料室里整理文件，整个空间都弥漫着纸张腐朽的味道。
孙然鬼鬼祟祟地凑了过来，活像个接头的地下党。
“默哥，默哥！”
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刚去护士站送东西，偷听到个大瓜！
关于13号病房那个方古鸿的！”
黎智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孙然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唾沫横飞地说道：“他们说，那老头二十年前出了一趟远海，回来就疯了！
家里人送来的时候，嘴里就一首念叨一个词，叫什么……‘拉莱耶’！”
“拉莱耶？”
黎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对对对！
就是这个！”
孙然猛点头，一脸惊恐，“听着就跟念咒一样！
而且最邪门的是，谁要是离他近了，晚上回去必做噩梦！
梦里全是黏糊糊的触手和能淹死人的海水！
咱们院里好几个护士姐姐都中招了，吓得连夜收拾行李跑路了好几个！
你说邪门不邪门！”
孙然自己说着，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感觉后脖颈子凉飕飕的。
而陈末的内心，却因为“拉莱耶”、“触手”这些字眼，掀起了滔天巨浪。
二十年了……终于来了个像样的剧本？
借着去重症区送文件的由头，黎智违背了刘医生的警告。
他独自一人穿过长长的走廊，两旁的病房门紧闭，只能偶尔听到几声压抑的、不成调的哼哼。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愈发浓烈，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海产市场收摊后没打扫干净的腥臭。
越靠近走廊尽头的13号病房，一股无形的阴冷便越是刺骨。
但诡异的是，这股让常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并未让他感到任何不适。
相反，他那穿越时发生变异的灵魂，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战栗的兴奋。
他最终停在了13号病房厚重的铁门前。
就在这一刻，他的视界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变化。
一缕缕肉眼不可见的黑色烟气，正从门缝中缓缓逸散出来。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不是烟，不是雾，而是纯粹的、具象化的“疯狂”。
像是无数绝望的呓语和无声的尖叫纠缠在一起，构成了蠕动的黑暗。
它们扭曲、盘绕，散发着一种源自心智崩塌的纯粹能量。
刹那间，一股前所未有的饥饿感，如同濒死者对水的渴望，猛地从黎智的灵魂最深处炸开！
不是胃部的饥饿，而是一种来自本源的渴求！
干涸了二十年的河床，终于等来了倾盆的暴雨！
这股黑色的能量，这股被凡人视为恐惧与不祥的“疯狂”，对他而言，竟是无法抗拒的无上美味。
他穿越过来时灵魂里所携带的一些东西，开始浮现。
理智吞噬者。
黎智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因为极度的渴望而微微颤抖，想要触摸那扇门，品尝那诱人的疯狂。
就在这时，走廊拐角处传来了巡逻护士平稳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响。
黎智眼中的兴奋与渴望瞬间隐去，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疏离。
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将文件放在指定位置，迅速离开了这条通往“盛宴”的走廊，背影没有半分留恋。
回到办公室，刘医生早己下班，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黎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桌上那份枯燥的杂务清单，灵魂深处那股极致的饥饿感却并未消退，反而愈演愈烈，像一团火在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的目光穿过窗户，投向重症区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等了二十年。
终于可以开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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