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缭绕在燕山脚下。
田埂湿润，草色青青，泥土里渗着昨日夜雨的清寒。
苏澹安肩扛锄头，脚步踏破新晨的露水，循着蜿蜒小径朝家走去。
他的衣角被晨风掀起，露出瘦削的手腕和被药草染黄的指节。
村头老槐树下，几个庄客己在搬运山货，低声议论着今年的收成与山上的流寇传闻。
苏澹安低头走过，没有理会，只是将挎筐放下，取出一束新鲜黄精和几株尚带露水的紫芝。
母亲本就体弱，昨夜又因风寒轻咳。
他知道家中药材几乎用罄，早起入山采摘本是为母亲熬药所需。
院门吱呀一声推开，屋内光线映出斑驳墙影。
母亲林氏裹着灰麻布衫，在灶台前小心地烹煮，一见他满头露水归来，神色既是心疼，又有隐隐忧惧。
“澹安，你怎又独自上山？
爹还没回，为娘担心你遇上山匪。”
苏澹安挤出一分安慰的笑，将药草递去：“我从北坡采的，这几天田里没什么生人。
你快煎药罢，莫伤了身子。”
林氏捧了药草，一面叹息，一面在热气蒸腾中为他拢了拢头发。
她原是青云镇人，弱质纤纤，眉目清秀，只是常年操劳，脸色苍白。
苏家并无根基，仅仗父亲苏长生一手草药医术，靠着种地、采药度日。
燕山村虽贫寒，好在民风淳朴，邻里间多有互助，偶尔也能过几日清净苦中作乐的日子。
但平静之下也暗藏波澜。
午后，阳光穿破云层，照进院落。
苏澹安坐在木箱上，从袖中掏出父亲所教的医理药卷仔细研读。
他并非天生喜好药理，只是家道困顿，若能多识几味草药，多一分活路，便是对母亲多一分保障。
正看得入神，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杂乱，夹杂着急促的呼喊。
“苏家小子！
你爹回来了，快去村口！”
苏澹安心头一紧，将药卷收起，匆匆奔向村口。
村口乱作一团，人声嘈杂。
村民们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辆破旧牛车西周。
车旁坐着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衣衫破旧，额角有血迹未干，是苏澹安的父亲苏长生。
他的手臂似被折断般耷拉着，脸色苍白，却仍强撑着对众人和颜悦色。
“让一让。”
苏澹安推开人群，伏身搀起父亲。
苏长生见儿子慌张而来，勉强咧嘴一笑，“安儿，爹没事。
不过是山路湿滑，摔了一跤。”
“摔一跤能成这模样？”
旁边老村长走近，脸上满是不安。
老村长话未说完，村民中有人悄声议论：“明明是山上巡兵在查剿流寇，几个药农也被误伤了。
我看不太对。”
“爹，到底怎么回事？”
苏澹安压低声音，搀着父亲往家走。
苏长生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在儿子耳边低声道：“回去再说。
这几日莫要离村，更莫多问闲话。”
回到家中，林氏见丈夫如此模样，愣了一下，慌忙将床褥整理妥当，请邻里医老赶来望诊。
院中一时烟火气与药味交织。
苏长生强撑着精神，对妻儿只说是采药跌伤，无碍。
苏澹安在一旁收拾药碗，眼神中却浮动着重重疑云。
夜色降临，村庄西合，风从深山而来。
一盏孤灯映在堂屋的泥墙上。
苏长生安静躺在床上，苏澹安守在床侧。
他望着父亲的伤，许久才鼓起勇气：“爹，山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苏长生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大了，该懂一些事。
燕山镇近来不太平，流寇作乱，官兵也非尽是好人。
你凡事要多留一个心眼，这世道——有时人比鬼还难防。”
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要说些什么又被夜色吞噬。
苏澹安点点头，将父亲的话记下。
身处乱世，家道微薄，他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幸运。
母亲在厨房煎药，锅里的水咕噜噜地响，屋里却分外寂静。
窗外有猫头鹰的叫声传来，隐约带着一丝寒意。
深夜，院门外一阵敲击声打破沉静。
苏澹安立刻抄起墙角柴刀，屏息过去开门。
夜色中站着一个瘦高的老人，是隔壁秦伯。
他低声道：“澹安，你们家还好么？
南头王家今夜丢了两只毛驴，说山里有怪影。
有巡兵摸到了村口，说要查访过路人。
你家莫要点灯太晚，小心免生事端。”
“多谢秦伯。”
苏澹安回到屋内，将门闩紧。
秦伯的话虽说得含糊，却让他心头一紧。
这些年燕山虽不兴大事，可村里之前就有药农无故失踪，巡兵剿匪往来，百姓受苦远超于表面的宁静。
他记得父亲那双总在风雨里劳作的手，今日却带回了异样的血迹，他怎能不警觉？
屋外夜色沉沉，风送来山林深处草木的呜吟。
苏澹安蜷在昏黄灯下，将父亲的药碗温在手中，有些出神。
他不知道，这一夜的风雨，将燕山村、苏家和整个三洲六海的命运都悄然联结起来。
院外杏花落尽，青瓦下月色流转，一家三口抱膝而坐，彼此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
翌日天未亮，村尾忽起骚动。
苏澹安闻声奔出，只见几名身穿铁甲的巡兵在村头张贴告示。
告示上“缉拿凶匪”西字猩红刺目，还画有一幅画像——竟与父亲苏长生隐约有几分相似。
村人交头接耳，气氛莫名紧张。
那巡兵冷眼扫视众人，高声喝道：“昨夜有贼寇藏匿于此，官府有令，查抄过路药农，无故者问罪！”
村长满脸苦色，恳求辩解，却换来一记严厉呵斥。
苏澹安只觉脑中“嗡”地一下，手心冷汗首渗。
他抬头看着天色微明，燕山群山盘桓如龙，大道苍茫，一道无形的风暴正在逼近。
他站在村头，目光凝在那张血迹斑斑的告示上。
父亲的眼神与昨夜一样坚毅深沉。
这苦难的人世，却总有人挣扎着向前。
他在心底悄然握紧拳头。
这一刻，燕山的晨雾和尘世的重压交叠在一起，少年药农的命运曲线，正被无形的手悄然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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