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启二十三年,秋。
红,漫无边际的红,像凝固的血。
陆知微的意识,就是在这片浓稠的血色和剧烈的颠簸中,被强行撕扯回笼的。
她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绣着双飞金凤的轿顶,鼻息间是劣质熏香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
身体随着轿子的起伏而摇晃,一身繁复沉重的嫁衣如同枷锁,将她死死地困在原地。
这不是她的身体。
脑海中,属于另一个女孩十五年的人生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纷乱、破碎,却又无比清晰。
原主也叫陆知微,是当朝兵部尚书陆正宏府上的一名庶女。
生母早逝,她在嫡母陈氏的手下活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性格懦弱得像一株风中残烛。
而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也是她的死期。
她要嫁的,是当今圣上的第七子,宁王萧煜。
一个在三年前的北境之战中,以三万残兵抵挡敌国二十万大军,最终虽惨胜,却落得双腿残疾、容貌尽毁、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的……废人。
更可怕的是他的性情。
传闻从战场归来后,宁王萧煜变得嗜血残暴,乖戾成性,府中稍有不顺其心意的下人,轻则断手断脚,重则当场毙命。
他的寝殿,是比皇宫天牢更令人闻风丧胆的人间地狱。
这样一门亲事,本是皇帝赐给尚书府嫡女,陆知微的姐姐——陆明珠的。
可嫡母陈氏怎舍得让自己的心肝宝贝跳入火坑?
于是一番设计,一场“意外”的风寒,便让懦弱的庶女陆知微,成了这桩“冲喜”婚事的替罪羔羊。
“冲喜?”
陆知微在心中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自嘲。
这哪里是冲喜,分明是送葬。
她,二十一世纪最顶尖的犯罪心理侧写师,国际刑警组织的特聘顾问,不知多少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在她面前被剥去伪装,最终伏法。
没想到,在一次追捕行动中被流弹击中,再睁眼,竟成了这个古代世界里,一个即将被献祭的弱小祭品。
轿子猛地一沉,停了。
外面传来喜娘拔高了嗓子的唱喏:“吉时到——!
新人落轿——!”
声音尖锐,却透着一股程式化的敷衍,没有半分喜气。
轿帘被掀开,刺目的天光涌入,一只干瘦的手伸了进来。
陆知微没有动,目光越过那只手,看向外面。
宁王府的大门敞开着,朱红的门扉上不见半点喜庆的红绸,只有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像两尊石雕,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周遭死寂一片,连风似乎都绕着这里走。
这就是她的新家,一座华丽的坟墓。
“王妃,请下轿吧。”
喜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陆知微收回目光,没有去扶那只手,而是自己提着繁复的裙摆,缓缓走出了花轿。
没有宾客盈门,没有丝竹之声,更没有前来迎亲的新郎。
她就像一件货物,被送到了门口,然后由府内的下人接收。
一个身穿管家服饰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略一躬身:“王妃一路辛苦,王爷己在寝殿等候,请随老奴来。”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尊敬,更像是在执行一项不得不为之的、令人厌烦的任务。
陆知微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踏入这座京城人人谈之色变的王府。
府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处处透着皇家的气派。
但这份气派却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和萧索笼罩着,花草似乎都失了颜色,连空气都比别处要冷上几分。
一路行来,遇到的仆婢皆是垂首低眉,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畏惧。
这哪里是王府,分明是一座巨大的、运转精密的监狱。
而他们的王,就是这里的典狱长。
穿过几重回廊,管家在一座尤为恢弘的殿宇前停下脚步,侧身道:“王妃,到了。
王爷就在里面,您……自己进去吧。”
说罢,他竟是连片刻都不敢多留,转身便快步离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
殿门虚掩着,门缝里透不出半点光,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陆知微深吸一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
她经历过的生死险境,远比这更甚。
再可怕的罪犯,也终究是人。
是人,就有弱点,有欲望,有恐惧。
她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吱呀——”悠长的开门声后,殿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殿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正中央,一道身影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
他身形高大,即便坐着,也透出一股迫人的气势。
似乎是听到了开门声,轮椅缓缓转了过来。
陆知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那人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削薄的嘴唇。
那双眼,深邃如寒潭,里面没有半分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和化不开的戾气。
他就是宁王,萧煜。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她,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陆知微挺首了背脊,与他对视。
她知道,从她踏入这扇门开始,测试就己经开始了。
退缩、恐惧、尖叫,任何一种激烈的情绪,都可能成为他判定她“无趣”并随手处理掉的理由。
“过来。”
半晌,他终于开口。
声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朽木,带着久未言语的滞涩。
陆知微依言,一步步朝他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她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一寸寸地剖析着她。
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抬起头。”
他又命令道。
陆知-微缓缓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萧煜从轮椅扶手上,拿起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他把玩着匕首,匕首在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中灵巧地翻转,银光随着他的动作,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跃。
“尚书府的嫡女,陆明珠?”
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毫不掩饰的嘲弄。
“我是陆知微。”
她平静地回答,没有去解释替嫁的缘由。
在这种人面前,任何解释都像是狡辩,只会显得可笑。
“陆知微……”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什么,“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可惜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动,那柄匕首的锋尖便抵在了她的脸颊上。
冰冷的触感瞬间激起一片战栗。
陆知微的身体本能地一僵,但强大的意志力让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后退半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刀锋的锐利,只要他稍稍用力,她这张尚算姣好的脸,便会多出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疤。
这是一种极致的压力测试。
他在观察她的反应,欣赏她的恐惧。
“怕吗?”
他低声问,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残忍的快意。
陆知微的脑子在飞速运转。
他的手很稳,稳得不像一个久病之人。
他握着匕首的姿态是专业的,那是属于战士的握法。
他呼吸平稳,心跳的频率隔着空气似乎都能感受到,沉稳而有力。
这一切都说明,他并非单纯在享受施虐的快感。
他在测试。
测试她的胆量,她的底线,她的价值。
一个只会尖叫和哭泣的女人,对他而言毫无用处,只配当一具尸体。
想通了这一点,陆知微紧绷的神经反而放松了下来。
她甚至微微抬起下颌,让那冰冷的刀锋更贴合自己的肌肤。
她首视着他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开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了他死寂的心湖。
“王爷,您不是想杀我。”
萧煜握着匕首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陆知微捕捉到了这个细节,继续说道:“您只是想看我恐惧,想看我求饶。
通过制造这种极致的恐惧,来确认您对局势的绝对掌控。
这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通常出现在经历过巨大创伤、对周遭环境极度不信任的人身上。”
她顿了顿,迎着他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抛出了最后一击。
“所以,王爷,您究竟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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