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燃高烛照红妆

灵堂内，惨白的蜡烛泪流成河，纸钱灰烬打着阴森的旋涡，扑向乌木棺椁冰冷的边缘。

浓烈的檀香裹挟着江南梅雨的湿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沈燃的胸口。她闭着眼，

躺在棺底刺骨的寒凉中，灵台一片清明，清晰地将外面那些虚情假意的啜泣与哭嚎收入耳中。

蔷薇啊——未婚夫顾绍棠的哀嚎嘶哑得恰到好处，带着舞台剧般的抑扬顿挫。

他那双昨夜还掐在她脖颈上、青筋毕露的手，此刻正带着精心设计的颤抖，

抚过沈燃头顶上方的棺木内壁，你怎舍得……留我一人……独活在这世上？

一股冰冷的嘲讽几乎要冲破沈燃的喉咙。就是这双手！昨夜在染坊账房昏黄的灯下，

它们如同铁钳般死死扼住她的咽喉，指节因疯狂用力而扭曲泛白，

硬生生将她痉挛的拇指摁在那份冰凉的股份让渡书上。窒息的黑暗在眼前旋转，

他喷出的浓烈酒气带着毒蛇般的嘶嘶声：签！签了让你痛快上路！此刻，

这双沾满杀意的手，却成了深情与绝望的象征。外面，

和尚嗡嗡的诵经、尼姑单调的木鱼、报馆记者镁光灯刺目的噼啪爆响，

混杂成一场荒诞绝伦的闹剧。沈燃指甲缝里残留的迷药粉末早已被冷汗浸透，

脉搏却在胸腔中沉稳地搏动，一下，又一下。她在等，等那宣告棺椁钉死的最后一声闷响。

老吴，那个被顾家十块银元收买的秃顶仵作，总算在关键时刻没有掉链子。

三根粗长的镇魂钉被他敲得松垮，留下了一道隐秘的生机缝隙。

吊唁的人潮终于如退潮般散去，顾家父子假意去前厅应付那些虚与委蛇的宾客。

灵堂骤然陷入死寂，只剩下檐角滴落的雨水，敲打着青石阶，发出空洞而悠长的回响。

就是现在！沈燃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瞳孔在棺内幽暗中亮如寒星。她深吸一口气，

将全身力气灌注于肩背，猛地向上顶去！咔…吱呀——

并不厚重的棺盖应声错开一道更大的缝隙。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未散尽的香灰与湿气，

猛地灌入，呛得她一阵闷咳。没有丝毫犹豫，她双手如鹰爪般扣住棺沿，一个利落的翻身，

如同挣脱了渔网的锦鲤，轻盈地落在了灵堂冰凉潮湿的青砖地上。

素白宽大的寿衣下摆无声地拖曳过地面，留下一道幽魂般的湿痕。顾家父子果然用心良苦

。沈燃没有浪费一秒，指尖如探针般沿着棺木内壁迅速摸索。在靠近头部位置的冰冷木板下，

她触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凹陷。指甲用力一抠，一小块薄木板应声弹起，

露出里面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一页纸。心脏在那一刻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

颤抖着将油纸包抽出、展开。是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

墨色如新——蔷薇染坊所有股份及产业，由独女沈蔷薇全权继承。落款日期，

赫然是父亲意外坠楼身亡的前一日！纸页末端，一行娟秀的小字，

如同母亲穿越死亡帷幕的温柔耳语，清晰地映入眼帘：蔷薇开时，染坊归你。

油纸被紧紧攥在掌心，那份冰冷的触感却点燃了滚烫的力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站起身，

走向灵堂角落那面蒙尘的落地铜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如纸、身着寿衣的年轻女子面庞，

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肩头，然而那双眼中，属于沈蔷薇的怯懦与柔顺已被焚烧殆尽。

她毫不犹豫地抓起供桌上用于裁剪纸钱的锋利小刀，冰冷的刀锋贴上颈侧细嫩的肌肤，

没有丝毫停顿。寒光闪过，一绺绺乌黑的青丝无声飘落，堆积在冰冷的青砖上，

如同凋零的誓言。沈蔷薇死了。镜中人抬起眼，眸子里淬炼着寒冰与烈焰，

声音轻如叹息，却又重若千钧，足以砸碎这虚伪的灵堂，从今日起，我是沈燃。三日后，

顾府张灯结彩，觥筹交错，一派喜气洋洋。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虚幻的光晕，

留声机里周璇甜腻如蜜的歌声缠绕在衣香鬓影间。顾绍棠一身崭新的银灰色法兰绒西装，

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春风，

正揽着新女伴——一个眉眼妖娆、小报上常见的小明星——的纤腰，向满堂宾客举杯致意。

酒杯刚沾到唇边，轰隆一声巨响！雕花橡木大门被一股沛然巨力猛然踹开！

沉重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呻吟。满堂的喧嚣瞬间冻结，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门口逆光的光影里，一个身影茕茕孑立。沈燃。她穿着一身素白到极致的高领旗袍，

无一丝花纹点缀，唯有鬓边簪着一朵沾满清晨露珠的新鲜白蔷薇。通身的缟素，

与这满堂金粉玉琢的喜宴格格不入，刺眼得像一把猝然出鞘、寒光凛冽的刀。

她仿佛刚从灵堂那口冰冷的棺椁中径直走出，带着森然的死寂之气，

踏入了这片用谎言堆砌的虚假繁华。死寂只维持了一瞬，随即被更大的惊骇与喧哗淹没。

沈……沈蔷薇？！有人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她不是死了吗？！见鬼了？！

镁光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瞬间疯狂闪烁起来，噼啪之声连绵不绝，

刺目的白光交织成网，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

顾绍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酒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猩红的酒液如血般溅上他锃亮的皮鞋。他身旁的女伴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躲到他身后。

沈燃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穿混乱的人群，

牢牢钉在顾绍棠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上。她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大厅。

高跟鞋清脆而冷酷地敲击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回响，

每一步都像踩在顾绍棠濒临崩溃的心尖上。她径直走向大厅中央那台昂贵的进口留声机。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伸出素白的手，动作优雅而缓慢，

将唱针轻轻放在了旋转的黑色胶木唱片上。滋啦……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后，

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带着酒后特有的轻浮和毫不掩饰的恶毒，

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宴会厅上空：……哭？我哭什么？等她一死，沈家那染坊，那厂子，

不就顺理成章是我的了？老头子算盘打得精，可这便宜，最终不还是落在……

是顾绍棠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不——！

！！顾绍棠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猫，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嘶吼，

整个人状若癫狂地扑向留声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与狰狞，关掉！快给我关掉！

这是假的！诬陷！全是诬陷！他身边的顾会长，

那个永远拄着乌木手杖、挂着伪善面具的雍南商会会长，此刻也脸色铁青如鬼，

手杖重重顿地，声音因暴怒而颤抖：妖言惑众！沈小姐，逝者已矣，

你竟用这等卑劣手段伪造录音，污蔑我儿清白！来人！

把这个装神弄鬼、扰乱秩序的疯女人给我轰出去！然而，

早已被这惊天逆转刺激得热血沸腾的记者们岂容他掌控局面？

以那个相机大得几乎遮住半边脸、眼神锐利如鹰的年轻记者阿汪为首，

一群记者如同闻风而动的鬣狗，瞬间围堵上来，

长枪短炮般的镜头死死锁定顾绍棠那张因恐惧和愤怒而彻底扭曲的脸。顾少爷，

录音里说的股份让渡是否属实？沈小姐的死是否另有隐情？顾会长，

令郎的声音全城皆知，您如何解释这份『伪造』的录音？

请问沈家染坊的归属是否存在非法侵占？七嘴八舌的质问如同密集的乱箭，

射向顾家父子。沈燃站在风暴的中心，眼神冷冽如万年冰湖。

她不疾不徐地从旗袍宽大的袖口中，缓缓抽出一张薄如蝉翼、指甲盖大小的透明胶片，

高高举起。宴会厅巨大的波西米亚水晶吊灯下，那胶片折射出奇异而冰冷的光泽。伪造？

沈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下了所有嘈杂，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

顾会长，令郎的声音，雍南城谁人不识？至于您口中那份被烧毁的遗嘱……

她的目光如冰锥般扫过脸色煞白、浑身筛糠般发抖的顾绍棠，

你昨夜在账房逼我画押、后又迫不及待烧掉的那份，

不过是我特意放在棺中引蛇出洞的赝品。真迹在此，连同今日这份精彩录音的备份，

已在《雍南时报》暗房冲洗妥当。顾会长，您说，三小时后的头版头条，会是何等光景？

她刻意停顿，目光扫过脸色同样煞白的羽田洋行代表和几位洋商，想必租界的各位领事，

也会对雍南商界巨头的『诚信』颇感兴趣？

她将那张承载着致命证据的缩微胶片在指间轻轻捻动，

眼神如同看着两只在精心布置的陷阱中徒劳挣扎的困兽。顾绍棠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在无数镜头和宾客鄙夷、震惊、探究的目光聚焦下，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

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春风得意？

蔷薇……不，沈小姐！沈小姐饶命啊！是我糊涂！是我鬼迷心窍！被猪油蒙了心！

求求你……求求你别登报！股份！我把股份还给你！都还给你！染坊也还给你！

他双手胡乱地向前抓着，只想抓住沈燃那素白的旗袍下摆，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镁光灯疯狂闪烁，贪婪地记录下顾家继承人最狼狈不堪、尊严尽失的丑态。沈燃后退一步，

如同避开肮脏的秽物，避开了那双沾满罪恶的手。她从随身携带的精致小坤包里，

抽出那张印着俗艳并蒂莲花的鲜红婚书。在顾绍棠绝望的目光和满堂宾客惊骇的屏息凝视中，

她双手捏住婚书两端，面无表情，运力于腕，用力一撕！嗤啦——！

清脆的裂帛声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厅中轰然炸响！鲜红的碎纸片如同被撕裂的誓言，

又似纷飞的血色蝴蝶，飘飘洒洒，落了跪地的顾绍棠满头满身。顾绍棠，

沈燃的声音像淬了寒冰的玄铁刀锋，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穿透每一个角落，你我婚约，

至此两清。你顾家欠我沈家的血债——就用你顾氏商行一半的股份，连本带利，慢慢偿还吧。

她再不看地上烂泥般的男人一眼，决然转身。素白挺直的背影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

如同劈开浊浪的利刃，穿过鸦雀无声、自动分开的人群，

径直走出了这片由谎言、背叛与血腥构筑的金色牢笼。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隔绝了身后那片死寂中骤然爆发的、压抑不住的巨大哗然与窃窃私语。次日，

《雍南时报》头版头条，是顾绍棠跪地痛哭、状如疯魔的巨幅丑照。标题猩红刺目，

力透纸背：假哭灵堂真情薄，真撕婚书债难逃！沈氏遗女手刃负心郎，顾氏半壁江山终易主！

推开蔷薇染坊那扇沉重、锈迹斑驳的铁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染料、腐朽木头和荒草疯长气息的颓败感扑面而来，带着时光停滞的窒息。

昔日的喧嚣与生机早已被死寂吞噬。巨大的靛蓝染缸空置着，

缸壁上凝结着五颜六色、干涸龟裂的污迹，如同凝固的泪痕。空旷的院子里蒿草疯长，

几乎没过膝盖，在萧瑟的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沙响。

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蜷缩在染布坊门口的台阶上，枕着一块写着歪歪扭扭罢工

二字的破旧木牌，鼾声沉闷。是老工人阿柴。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浑浊的老眼，待看清门口逆光站着的那个短发利落、一身素净的身影时，

眼睛猛地瞪圆了，浑浊的眼底瞬间燃起两簇微弱却炽热的火苗，干裂的嘴唇哆嗦着，

几乎发不出声音：东……东家？真是您？您……您回来了？声音嘶哑，

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深的悲怆。沈燃没有立刻回答，

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荒芜倾颓的家业——她父亲耗尽心血、她险些为之丧命的根基。

心像被一只冰冷粗糙的手狠狠攥紧，痛楚与愤怒交织。她径直走向染坊深处父亲生前的账房。

房间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肆意纵横，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朽坏的味道。

她在唯一还算完好的藤椅上坐下，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气息。从贴身的口袋里，

她取出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方巴掌大小、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素白苏绣绣片。

上面只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几片简单的蔷薇花瓣，针脚细密温柔，承载着母亲全部的爱与期盼。

她将绣片对着从破败窗棂斜射进来的一缕微弱阳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角度。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在某个特定的光线下，那些看似随意交错的银线，

竟隐隐折射、交叠显现出几个极其细微的数字——23、18、7。页码！

沈燃的心脏骤然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立刻起身，凭着儿时深刻的记忆，

快步走到账房靠北的墙壁前。墙上挂着一幅颜料剥落、色泽黯淡的染坊全景图。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图框边缘仔细而急促地摸索，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凸起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声响。墙壁上，

一块半尺见方的青砖竟悄无声息地向内弹开，露出一个尘封已久的隐蔽暗格！暗格里，

静静躺着一本厚厚的、用靛蓝色粗棉布精心包裹的账本！沈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颤抖着双手，如同捧起稀世珍宝般取出账本，拂去封面上经年的积尘，

3 页、第 18 行、第 7 列——那里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丙辰年三月初七，

股分记：匠人张阿大，贰股；匠人李三水，壹股半；匠人王福根，叁股……名单冗长，

几乎涵盖了所有染坊的老匠人和他们的家人！父亲沈明远，早已将蔷薇染坊七成以上的股份，

化整为零，秘密分散给了这些跟随他栉风沐雨半辈子的工人！

顾家父子处心积虑、杀人越货抢夺到手的，

不过是一个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巨额债务和空壳厂房的名头！工人们的沉默，

既是迫于顾家的淫威，更是守护着东家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这最后的火种。巨大的愤怒之后，

是汹涌而至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来自底层的依靠感。父亲，您早已洞悉人心险恶，

为女儿、为这些忠心的伙计们，留下了这最后的退路与生机！沈燃合上账本，

如同合上一个沉重的时代。她转身走出账房。

阿柴和不知何时闻讯踉跄聚拢过来的另外十几个老匠人，

正局促不安地站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他们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

混杂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深重的忐忑和一丝几乎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的狂喜。

他们像一群被遗弃在荒野、终于等到主人归家的老马。沈燃走到院子中央，站定。目光如炬，

缓缓扫过这些熟悉又苍老、写满苦难与忠诚的面孔。她的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掷地有声：从今天起，蔷薇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