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雾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
CAD图纸上的线条还在眼前浮动成重影,键盘缝隙里卡着半块没吃完的苏打饼干——这是她连续第七天在公司通宵,为了赶一个注定不会落地的文旅项目。
胃里突然泛起熟悉的灼痛,她摸出抽屉里快空了的胃药瓶,干咽了两片,玻璃罐底的白色粉末簌簌落进掌心。
阮雾摸到后腰那块膏药时,指尖触感如同冰冷贴片,敷在皮肉上,透着一股酸涩的痛楚,此刻腰间的痛楚仿佛是她身体不堪重负的控诉。
设计院的中央空调在后半夜总是透着股寒气,像此刻会议室里合伙人脸上的表情。
“行业政策调整,项目腰斩,公司……需要优化架构。”
人事主管推过来解约协议,“N+1”的数字旁边,阮雾的视线扫过自己名字旁的“建筑设计师”头衔,突然想起五年前入职时,老板拍着她的肩说“小阮啊,咱们这行是铁饭碗,混凝土浇的”。
她强忍着不适,将最后几张私人用品收进纸箱——那盒尚未拆封的护肝片、一只斑驳的马克杯、还有一张她与团队在竣工大厦前意气风发的合影,照片里每一张年轻面孔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信心。
抽屉深处压着去年的体检报告,心电图、胃部超声的位置画满了红色惊叹号,医生说“再这么熬下去,器官要***了”。
可当时项目节点追得紧,她只把报告塞进抽屉,转身又扎进了通宵的战场。
电梯镜面映出的脸,眼下两团青黑格外清晰,如同晕染开的墨迹,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将镜中那副疲惫的面容吸进肺腑,彻底消化掉。
纸箱轻轻搁在副驾驶座上,阮雾发动车子,习惯性地打开行业资讯电台。
女主播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清晰,却说着令人心悸的消息:“……继‘三条红线’政策持续收紧,土地流拍率创历史新高,多家知名房企债务承压,建筑业寒冬未见转暖迹象……”后面的话语渐渐模糊,成了背景音里的嗡鸣。
阮雾微微侧头,目光掠过车窗外——曾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塔吊群,如今不少僵首地凝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具具巨大而沉默的钢铁骨骸;那些昔日喧嚣鼎沸的工地围挡内,野草己悄然探出铁皮的缝隙,在风中轻轻摇曳,透出一股荒芜的生机。
这些景象无声地印证着电台里冰冷的数据,她指尖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击,节奏里带着一种焦躁的余韵。
手机屏幕猝然亮起,是大学同窗群。
昔日同窗张浩的名字跳动着,附带着一张热气腾腾的火锅照片和一行兴高采烈的文字:“兄弟们,刚签了个文旅小镇项目,老地方聚聚,庆祝一下!”
后面紧跟一串熟悉的祝贺表情包,热闹地刷着屏。
阮雾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她最终没有点开输入框,只是默默将手机反扣在副驾座椅上。
车子继续向前滑行,电台女主播的声音清晰地念出她所在设计院的名字,后面跟着那个冰冷刺骨的词——“大规模裁员”。
阮雾迅速切到下一个频道。
震耳的流行音乐戛然而止,换成甜腻的女声播报:“——恭喜江屿舟凭借《深海回响》斩获金鹿奖最佳男主角!
从英语系校草到三金影帝,这位娱乐圈的‘非科班奇迹’,再次用实力证明了……江屿舟”三个字像枚生锈的图钉,猝不及防钉进记忆的底板。
阮雾望着窗外掠过的巨幅广告牌,上面是那张被打磨得无懈可击的脸——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含笑却疏离的眼睛,穿着高定西装站在红毯上,身后是数不清的闪光灯。
她记得他。
大学时建筑学院和英语系共用一栋文科楼,他是那种走在走廊里会让整排窗户都镀上金边的人,总穿干净的白衬衫,抱着《百年孤独》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
那时谁也不知道这个英语系的校草会去演戏。
阮雾只记得毕业季,有人在宿舍楼下看见星探拦住他递名片,他笑着摆摆手,再后来,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娱乐版角落,从网剧男配到电影主演,像一颗被擦亮的星,逐渐升到所有人都够不着的高度。
此刻,他在广播里接受万众瞩目,而她在尘埃里,连下个月房贷的着落都不知道在哪里。
劳动力市场的大厅里,空气仿佛被无数份简历和焦灼的呼吸熬煮过,沉闷、粘稠,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阮雾在攒动的人流里艰难穿行。
“经验要求:五年以上知名设计院工作经历,独立承担过大型公建项目……”她在一家设计公司的招聘海报前停下脚步,轻声念出那几行醒目的黑字。
递上简历时,负责招聘的年轻男人只草草扫了一眼她的名字和年龄,便抬起眼皮,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阮工,您这资历……太资深了,我们这小平台,怕耽误您。”
他将简历轻轻推回,动作流畅得像拂去一粒灰尘。
阮雾默然收回那张纸,继续向前挪动,目光投向另一侧。
一家施工单位招聘“现场深化设计员”的牌子前,排着长队。
队伍尽头坐着一位皮肤黝黑、脸颊被风吹得粗糙泛红的工长,他正低头核对材料单,嘴里叼着半截快燃尽的烟,阮雾刚把简历放到他面前粗糙的桌面上,工长就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快速扫过她的手——那双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与工地上惯见的粗粝截然不同。
他喷出一口浓重的烟雾,粗糙地摇摇头:“妹子,这活儿要长盯现场,钢筋水泥堆里爬上爬下,吃灰流汗,你……怕是不行。”
他挥了挥手,示意下一位。
阮雾默默退开,她茫然西顾,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大厅尽头那面巨大的电子屏幕。
屏幕上无声地滚动着最新的行业快讯,一行加粗的标题清晰得刺眼:“建筑业岗位需求同比锐减67%,结构性失业压力陡增”。
人流裹挟着她,身不由己地移动。
自动扶梯正向下运行,载着她缓缓沉入更深的楼层,腰后那点顽固的痛楚,此刻是唯一真实不虚的坐标,一个由无数深夜熬煎铸成的烙印——它刺眼地标记着燃烧殆尽的青春,也标记着这具骤然被抛入虚空、与整个崩塌的巨构一同坠落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