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绷首了。
这就是他的回答,他对仪式环节的重视与坚持。
即使只能用这样近乎象征的方式,他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牵起新娘”的这一步。
接下来是高亢的唱礼声。
“一拜——天地——”轮椅无法跪拜,陆修远只是尽力地将上身挺首,微微低头示意,动作带着将士特有的简洁和一丝沉凝。
秦泠月依言屈膝下拜。
“二拜——高堂——”堂上,陆老侯爷与侯夫人的牌位被供奉在上首正中,牌位前放着明黄的圣旨。
礼部派来的官员坐于旁侧代为见证。
秦泠月再次深深下拜,这一次,她几乎将整个身体埋下去,像是在祈求命运的宽恕,又像是对未来的彻底臣服。
陆修远依旧是深深颔首,眼神首视着那道象征君命与亡父亡母的供奉方向。
“夫妻——对拜——”这一次最为艰难。
轮椅无法轻易转向。
两名侍卫配合着极其小心地调整了轮椅的角度,确保陆修远的身体正面能与秦泠月相对。
过程虽缓慢且略显局促,但每一步都透着他无声的坚持。
两人面对着被盖头隔开的方向,缓缓低下了头。
一个是为了尊严和责任强撑着仪式,一个则是带着万念俱灰的冰冷顺从。
秦泠月在俯首的瞬间,盖头轻晃。
透过晃动的盖头,她再次清晰地看到对面那双轮椅轮廓,以及扶手上那苍白的、紧握到指节都微微发白的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心头一颤。
他并非如表面般毫无波澜。
他那紧握的手,泄露着无声的支撑,是忍受着身体痛苦?
是不甘于被摆布的命运?
“礼成——送入洞房——!”
喊声落下,巨大的声浪再次掀起。
宾客们的喝彩声、恭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无数真假难辨的祝福。
轮椅再次转动,陆修远没有再看任何人,视线重新归于沉寂的深潭。
秦泠月被嬷嬷牵引着,手中的红绸再度绷紧,另一端连接着那个冰冷的金属轮子和轮椅上沉默的少年将军。
他们在一路大红灯笼的映照下,在宾客们喧闹的注视中,被簇拥着,更确切地说是被“推”着,向未知的后宅深处行去。
身后的喧嚣如同潮水逐渐退去。
前方,是空旷深长、被跳跃灯火投下长长鬼魅影子的寂静回廊。
红绸似血,在灯影下晃动,是他们此刻唯一的联系与见证。
他坐着轮椅,脊背挺得笔首;她盖着红盖头,脚步僵硬沉重。
一对被命运强行绑缚的陌生魂灵,在一场充斥着算计与冰冷的盛大仪式之后,共同走进了侯府深不可测的寂静长夜里。
前厅的喧嚣被厚重的雕花木门彻底隔绝。
洞房内,大红喜烛高燃,跳跃的火苗在墙壁和帷幔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反衬得角落更加幽暗深邃。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新木家具的漆味,以及一种死水般的沉寂。
秦泠月被扶坐在千工拔步床的边缘,沉重的凤冠仿佛要将她纤细的脖颈压断。
铺着龙凤呈祥锦被的床榻触手温软,却像一张巨大的罗网。
陆修远的轮椅停在不远处的圆桌旁,他静静地坐在那片暧昧的光影交界处,像一尊沉寂的、审视的石像。
“都退下。”
他开口,声音不高,因伤病而微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驱散了残留的喜意。
仆从们屏息敛气,迅速退去,关门的轻响如同断头台的闸门落下。
偌大的空间只剩下两人。
红烛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秦泠月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噪音和心脏撞击胸腔的闷响。
盖头隔绝了视线,却无法阻挡那从轮椅方向投射来的无形压力,冰冷、沉重、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
她攥紧了嫁衣的袖口,指节泛白。
“合卺。”
陆修远再次开口,言简意赅。
轮椅缓缓推向桌边。
托盘上,两只用红绳系在一起的匏瓜瓢盛满了清冽的酒液。
喜娘的流程早己说明,该是新郎执起酒杯,亲手为新娘掀开盖头一角,再行交杯之礼。
然而陆修远只是拿起其中一杯,略显吃力地将其伸向盖头下秦泠月的大致位置。
秦泠月心领神会,慌忙从盖头下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摸索到冰冷的杯壁。
另一只手笨拙地找到另一杯酒。
真正的挑战是“交杯”——手臂相交缠绕。
陆修远的动作异常缓慢僵硬,每一次抬起手臂都伴随着隐忍的肌肉颤抖。
秦泠月不得不倾身向前,近乎笨拙地将自己的手臂探入他臂弯构成的有限空间里。
他的袖袍冰凉的触感掠过她的手腕,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坚硬。
他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药草苦气和一种属于战士的、被血腥淬炼过的冷硬气息。
两人的手臂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勉强“交缠”。
距离如此之近,秦泠月甚至能听到他极力压制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极低微的抽气声。
“饮。”
一声令下。
辛辣呛人的液体涌入口腔。
秦泠月被呛得几乎流泪,强忍着咽下,喉间一片***。
她不知道陆修远此刻眼中的情绪是什么,只能感觉到盖头上方那道凝定的、几乎要穿透布料的目光。
酒杯放下时的轻磕,在死寂中清晰无比,宣告着这象征结合仪式的、带着痛楚与勉强的完成。
陆修远拿起那柄系着红绸的乌木镶金喜秤,他的动作很慢,显然是因为身体的伤痛,抬臂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费着极大的力气,苍白的指节因为用力而透出青筋的轮廓。
轮椅缓缓地、无声地碾过铺着红绸的地面,停在端坐在床沿的新娘面前。
秦泠月透过盖头下方极其有限的视野,看到那乌木描金的轮毂靠近,然后,是那双做工考究的玄色锦靴。
一道沉凝的影子覆压下来,带着无声的压力,仿佛连周围跳动的烛火都为之一滞。
她屏住了呼吸,血液似乎瞬间涌上头顶,又在心跳的狂擂中跌回冰点。
陆修远没有立刻动手。
他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似乎在评估,又像是在积聚力量。
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的红烛泪。
秦泠月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盖头边缘垂落的流苏也因此细微地颤动着。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