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是好的。这话听着怪,但我真心这么想。十五年,我的五脏六腑都被药浸透了。
苦味成了骨头缝里的烙印,反而显出一点活气。没了这口药吊着,我这身子,
大概早就凉透了。窗外是盛京的春天,柳絮烦人地飘。隔着厚厚的帘子,
也能听到外面小丫头们压低的、带着点兴奋的议论。“三殿下又来了!提着新得的血燕呢!
”“殿下对咱们姑娘真是上心,三天两头地来瞧。”“那是自然,
姑娘可是未来的三皇子妃……”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是周珩。我咳了两声,
清了清喉咙,把最后一点药碗底的残渣咽下去。苦得舌根发麻。门开了。他走进来,
带进一股清冽的风,冲淡了满屋子的药气。他穿着月白的常服,身姿挺拔,眉眼如画,
手里果然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霜霜,今天感觉如何?”他声音温润,像上好的玉磬敲响。
余霜。我的名字。大魏丞相体弱多病的嫡女,盛京有名的“病美人”。
也是……南梁埋在这锦绣都城最深的一颗钉子。“劳殿下挂念,老样子。
”我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专注的目光。那双眼睛太亮,看久了,
容易让人忘记自己是谁。他熟练地在床边的绣墩坐下,打开食盒,
里面是炖得晶莹剔透的血燕窝。“刚得的,给你补补身子。”他用小勺舀起一点,
自然地递到我唇边。我没拒绝。顺从地张嘴。温热甜腻的汤汁滑入喉咙,冲淡了药的苦涩。
“慢点。”他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轻轻替我擦了擦唇角。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涩。我垂下眼睫,
看着锦被上繁复的刺绣。周珩,大魏最得圣心的三皇子。俊美,温雅,前途无量。
所有人都说,他对我情深义重,不嫌弃我这副破败身子,执意求娶。
连我那位位高权重的丞相父亲,也乐见其成。只有我知道,这份“情深义重”底下,
藏着多少试探和算计。他喂得很慢,很细致。一勺一勺。屋里很静,
只有银勺偶尔碰到瓷碗的轻响。“父皇的五十大寿快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宫里……要热闹了。”我的手在被子里蜷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
尖锐的疼让我瞬间清醒。“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细弱,“殿下又要操劳了。
”他放下空碗,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为国分忧,应该的。
”他抬眼,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你好好养着,
到时候……宫里人多,别冲撞了你这病气。”这话听着是关心,是体贴。可我知道,
他在提醒我。提醒我,时间到了。南梁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就在老皇帝五十寿诞那天。
寿宴,举国同庆,宫禁松弛。大魏的老皇帝,必须死在那场宴会之上。
由我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即将嫁入皇家的病秧子,亲手送他上路。代价?自然是我的命。
从被选中成为“余霜”那天起,我就没想过活着离开大魏。周珩又坐了一会儿,
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他起身告辞时,像往常一样,替我掖了掖被角。
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手背,带着一丝暖意。“霜霜,快点好起来。”他看着我,
眼神深邃,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等你做了我的王妃,我定寻遍天下名医,治好你。
”门轻轻合上。那点暖意也消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又咳了起来。
这次是真咳,撕心裂肺,喉咙里泛上熟悉的腥甜。我熟练地抓起床边备着的帕子捂住嘴。
咳声平息时,帕子中间,一点刺目的猩红。身体是真的破败。这病,不是装的。
南梁那边为了让我更像“余霜”,从小就用特殊的药物调理,让我拥有这副孱弱不堪的躯壳,
病态的美貌,和……足够支撑我完成任务的、燃烧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姑娘?
”贴身侍女春桃推门进来,一脸担忧。我摆摆手,示意没事。“药。”声音嘶哑。
春桃立刻端来温着的药。又是一碗深褐色的苦汁。我接过来,面无表情地灌下去。苦,
但习惯就好。“刚才……三殿下送的血燕……”春桃小声说。“倒了。”我打断她,
语气平淡,“就说我喝了,身子虚,受不住那么好的东西,全吐了。”春桃愣了一下,
随即低头:“是,姑娘。”她默默退出去收拾。我看着空碗。周珩送来的任何吃食,
我从不入口。血燕?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他信不过我,正如我也从未信过他半分。
他的温柔体贴,他的情深似海,不过是两张精心描画的面具。他在试探我,观察我,
等着我露出马脚。而我,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那致命一击。我们都在演戏。
看谁先演不下去。日子在药香和咳嗽声里滑过。老皇帝的寿诞越来越近。
府里也开始张灯结彩,为我这个未来的皇子妃准备入宫贺寿的礼服钗环。父亲来看过我一次。
他看着我的眼神,复杂难辨。有身为父亲的怜惜,也有身为大魏丞相的审视。
或许他也隐约察觉到什么,只是我这副风吹就倒的样子,实在不像能翻起大浪。“霜儿,
”他坐在床边,难得地放软了声音,“宫里规矩大,寿宴那日,跟紧珩儿,莫要乱走。
你身子弱,礼数到了即可,早些回来。”“女儿省得。”我低眉顺眼地应着。他叹了口气,
拍拍我的手背。那双手,曾经执掌朝堂风云,此刻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最终,
他什么也没再说,起身离开了。寿宴前三天。夜里。更深露重。我靠在窗边软榻上,
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阵风过,卷起几片残叶。
窗户发出极轻的一声响动。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落地无声。如同鬼魅。
是“老鬼”。我的上线。在南梁,他是负责唤醒和传递最后指令的人。
他脸上覆着普通的市井老人面具,身形佝偻,气息微弱得如同真正的垂暮老者。
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锋。“殿下。”他声音嘶哑,
用的是南梁宫中旧称。我没动,只是拢了拢狐裘。“说。”“主上口谕。
”老鬼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寒梅’已至花期,寿宴正午,
务必绽放于‘紫宸’之巅。”寒梅是我在南梁暗部的代号。紫宸,
是大魏皇帝举行大典和盛宴的宫殿。绽放?呵,多么诗意的死亡指令。“东西。”我伸出手,
掌心向上。老鬼从怀里掏出一个极其小巧、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蜡丸,轻轻放在我掌心。
蜡丸带着他身上的寒气。“蜡封,遇热即融。无色无味,入喉封喉,立毙。名为‘断春’。
”他语速极快,“寿宴之上,百官献礼。你是未来的三皇子妃,近身献一盏茶,无人会生疑。
”我合拢手掌,将那枚小小的、冰凉的蜡丸紧紧攥住。它像一块冰,
瞬间吸走了我掌心里所有的温度。“主上,”老鬼看着我,那双毒蛇般的眼睛里,
竟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像是错觉,“……珍重。”说完,他身影一晃,
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珍重?我扯了扯嘴角,
一个冰冷的弧度在黑暗中绽开。将死之人,何须珍重。蜡丸被我藏进贴身的荷包夹层。
那里面,还有一枚小小的、锋利的刀片。最后的保障。若毒不成,便只能用血溅紫宸殿。
这一夜,我睁眼到天明。咳嗽声断断续续,像破败的风箱。寿宴当天。盛京万人空巷。
通往皇宫的主道上,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空气里弥漫着香粉、酒气和一种紧绷的喧嚣。
我穿着繁复华贵的宫装,层层叠叠的锦缎几乎要将我压垮。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
遮盖住病态的苍白和眼下失眠的青黑。春桃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宫门口,
周珩在等我。他今日穿着皇子常服,玄色为底,金线绣着蟠龙,更显得他身姿挺拔,
气度雍容。看到我,他快步迎上来,极其自然地握住我冰凉的手。“手怎么这么冷?
”他皱眉,语气满是担忧,将我的手拢在他温热的掌心暖着。四周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我低着头,任由他握着,感受着那虚假的温度,轻轻咳了两声。“不妨事。”声音细细弱弱。
“待会儿跟着我,别怕。”他低声说,带着我往宫内走。他的侧脸线条冷硬,
在宫灯的光影下,竟透出一丝平日里少见的凌厉。紫宸殿内,一派富丽堂皇,歌舞升平。
百官按品级肃立。老皇帝高坐龙椅之上,虽面带病容,但精神尚可,
接受着臣子们流水般的贺礼与阿谀奉承。周珩带着我,一步步走向御座。越靠近,
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就越发刺眼。空气里熏香浓郁,几乎令人窒息。
我能感觉到自己手心沁出的冷汗,被周珩干燥温暖的手紧紧包裹着。这感觉,诡异而危险。
“儿臣携未婚妻余氏,恭祝父皇万寿无疆,福泽绵长!”周珩的声音清朗有力,
回荡在大殿之中。我们跪下行礼。“平身。”老皇帝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目光落在我身上,
带着长辈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就是余相家的丫头?抬起头来。”我依言抬头,
努力维持着最柔顺温婉的表情。“嗯,是个齐整孩子。”老皇帝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周珩,
“珩儿眼光不错。只是身子弱了些,好生将养着。”“多谢父皇关怀。”周珩恭敬应道,
随即微微侧身,对我使了个眼色,声音温和,“霜霜,父皇喜茶,你身子弱,不宜久跪,
去为父皇奉一盏新茶吧。”来了!心猛地一沉,随即被一种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决绝填满。
我清晰地感觉到,贴身的荷包里,那枚小小的蜡丸,正隔着薄薄的衣料,散发着致命的寒意。
“是。”我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紧张。
一名内侍立刻捧上早已备好的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御用的青玉盖碗,茶水澄澈碧绿,
热气袅袅。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羡慕,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春桃扶着我起身。
双腿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短短几步路,漫长得如同跨越刀山火海。终于,
我走到了御座前。龙涎香的气味浓郁得呛人。老皇帝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端起那只温热的青玉盖碗。指尖触到碗壁的瞬间,一股暖意传来。就是现在!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挡,我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入腰间荷包。指尖精准地捏住了那枚小小的蜡丸。
只需轻轻一捻,蜡封即破,断春之毒便会无声无息地落入茶汤。只要递上去,
看着他喝下……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强迫自己露出最温顺无害的笑容,
双手将茶碗高举过眉,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奉茶的姿态。“陛下,请用茶。
”我的声音放得极柔极轻,带着一丝病弱的喘息。
就在碗沿即将触及御座前桌案的刹那——变故陡生!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有力的手,
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像是铁钳,瞬间阻止了我所有的动作。我心头巨震,
骇然抬头。对上的是周珩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虚假温柔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
像结了冰的寒潭。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一切的嘲讽和……一丝痛楚?“霜霜,”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的丝竹声,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这茶,还是让本王来试吧。”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殿内落针可闻。歌舞停了,丝竹息了。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
瞬间钉在了我身上。老皇帝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锐利地扫向我和周珩紧握的手腕。
周珩的手指像冰冷的铁箍,死死扣着我的腕骨,几乎要捏碎它。剧痛传来,我却感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