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的雪是有记忆的。
三百年未歇的雪粒,顺着寒冰殿的鸱吻坠落时,总带着细碎的呜咽,像在复述那些被冰封在砖缝里的往事。阿绾跪在金砖铺就的殿心,膝盖下的寒气顺着骨骼往上爬,在尾椎骨处凝成冰刺 —— 可这点痛,远不及脖颈后那道悬着的杀机。
玄***人的拂尘正抵在她天灵盖上。老道袖口的冰纹法绣泛着冷光,每根拂尘丝都缠着细碎的冰晶,稍一晃动,便有冰碴落在阿绾的发间,像要把她也变成一座冰雕。
“孽障。”
玄清的声音裹着雪沫砸下来,阿绾的后颈猛地绷紧。她死死盯着父亲跪在前方的背影,那曾为她摘过昆仑顶雪莲的脊梁,此刻正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弓着。玄清的掌心按在父亲后心,淡青色的灵力像淬了毒的藤蔓,正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上爬,所过之处,骨骼摩擦的脆响清晰可闻。
“咔嚓。”
细微的断裂声从父亲体内传来时,阿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金砖上,瞬间凝成细小的血冰,折射出殿顶藻井的纹样 —— 那是昆仑墟的护山大阵图,此刻却像一张巨网,将他们困在中央。
她想起三天前的深夜,父亲把她塞进藏经阁的暗格。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料渗过来,带着淡淡的雪莲香,那是他刚从雪山顶采回来的药草。“阿绾乖,”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胡茬蹭过她的额头,“等爹处理完这事,就带你去江南看桃花。”
那时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尽,袖口沾着些暗褐色的痕迹,阿绾以为是采药时蹭到的泥污,后来才知道,那是被玄清打伤后凝结的血痂。
“嗤 ——”
法器穿透皮肉的闷响陡然撕裂寂静。父亲猛地弓起身子,像被狂风弯折的古松,背脊上凸起的骨骼几乎要撑破衣袍。滚烫的血喷溅而出,有几滴越过玄清的肩头,落在阿绾的睫毛上。
那温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瞬间睁不开眼。
她听见玄清冷笑一声,捏着枚莹白中泛着血丝的金丹转身。那枚曾支撑着父亲跻身昆仑长老之列的金丹,被他随手丢给身旁的弟子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像孩童玩腻了的琉璃珠。
父亲倒在雪地里的刹那,阿绾终于看清他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 —— 震惊里裹着痛苦,痛苦深处却藏着一丝诡异的解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你娘偷练禁术,污了昆仑血脉。” 玄清转过身,拂尘扫过阿绾的脸颊,三道血痕立刻浮起,又被殿内的寒气冻成冰痂,“你这杂灵根,本就不该喘气。”
阿绾的视线越过玄清的肩膀,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凌尘就站在玄清身后,新裁的白衣上落满碎雪,像落进了云里。他手里握着那柄 “逐光” 剑,剑穗上的双鱼玉佩是阿绾去年生辰送他的,此刻正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殿外的回廊里拉住她。廊下的冰棱折射着月光,他把一块暖玉塞进她掌心,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慌:“阿绾别怕,有师兄在。” 他的指尖还带着练剑后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手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可现在,那只曾给她暖手的手,正稳稳地握着剑柄,将剑身送进父亲的心脏。
“噗嗤 ——”
剑刃没入皮肉的瞬间,父亲的身体剧烈一颤。最后一点余光扫过凌尘的脸,随即彻底涣散。阿绾喉咙里涌上腥甜,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被猎人掐住喉咙的幼兽。她看见凌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突突地跳,指节泛白得像要断裂。
“看那边。” 玄清突然捏住她的下巴,指骨几乎要嵌进她的下颌肉里,强行将她的脸转向殿外。
诛仙台就在寒冰殿外三十丈处,此刻正被雪雾笼罩。母亲的红裙在风雪里破成了碎布,铁链穿透她的琵琶骨,将她吊在半空中。血珠顺着铁链往下淌,坠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暗红色的坑,像一串断了线的红泪。
阿绾想起母亲总说,她的灵根虽杂,却藏着昆仑最纯净的冰魄。去年生辰,母亲坐在窗前为她缝新衣,阳光透过冰棱在她发间织成金网:“等阿绾修成金丹,娘就把祖传的红裙传给你,比天上的霞光还好看。”
可现在,那件象征着家族荣耀的红裙,正被铁链绞成破布。
“记住这张脸。” 玄清的指甲掐进她的下颌,迫使她直视那片猩红,“你全家的命,都葬送在这张脸上。”
阿绾看着母亲在风雪中微微晃动的身影,突然笑了。
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撞在寒冰殿的梁柱上,碎成千万片,又被殿外的风雪卷着,像无数冤魂在啃噬殿宇的梁木。她想起父亲教她御剑时的耐心,想起母亲为她梳发时的温柔,想起凌尘塞给她的暖玉在掌心发烫的温度 —— 这些被她视若珍宝的东西,此刻都成了剜心的刀。
“笑什么?” 玄清怒喝,指尖灵力暴涨。
阿绾没回答。她只是看着凌尘,看着他白衣上溅落的、父亲的血,看着他垂着眼帘、仿佛不敢与她对视的模样。玄清的冰锥穿透她四肢百骸的瞬间,她甚至觉得痛快 —— 原来痛到极致,是会发麻的。
雪还在下。
寒冰殿的金砖上,父亲的血正一点点凝固成暗红色的冰。阿绾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凌尘转身时,那枚剑穗上的玉佩在风雪里闪了一下,像颗将熄的星。
她想,原来昆仑的雪,真的能把所有温暖,都冻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