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在艾拉的私人通讯终端屏幕上汇聚，构成了利安稍显模糊但充满活力的全息头像。
背景能看到他那间被各种接口线缆、感应手套、数据头盔以及散落的能量棒包装纸占据的工作室——一个典型的、属于沉浸式VR艺术家的“巢穴”。
他年轻的脸上混合着一种异样的亢奋和明显的疲惫，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但那双总是闪烁着创造力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艾拉姐！
你绝对、绝对想象不到！”
利安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轻微的电流嘶声，这是他那套被过度改装和超频的通讯设备常有的特征。
他的语速极快，几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完全是他进入“创作狂热”状态时的样子。
“我捕捉到了！
就在刚才，在‘克洛诺斯深渊’模拟星域的最外层混沌介质里！
一种……一种全新的色彩，不，它甚至不能称之为色彩！
是一种动态的、自身就能产生时序波动的光频！
简首就像……就像捕捉到了时间本身留下的涟漪！”
艾拉一首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了一半。
听起来像是利安又一次在虚拟世界里有了重大发现。
他的“紧急”往往是指这些足以让他兴奋到忘记昼夜的艺术突破，而非现实中的危机。
“听起来很了不起，利安，”艾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和鼓励，同时 subtly 地提醒他现实世界的存在，“但你确定这是需要动用最高优先级呼叫的‘紧急’事件吗？
我现在还在诊所，病人……”“不，不，姐！
这次不一样！”
利安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被一种强烈的困惑和焦躁所取代，他猛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
“问题……问题出在我的‘意识流塑形界面’上！
我正试图稳定那种新的光频，用思维指令给它构建形态，把它固定在虚拟画布上，但是……它总是……滞后！
严重滞后！”
“滞后？”
艾拉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词今天第二次以如此异常的方式出现。
“是你颈后的‘神经织网七型’接口传输延迟？
还是你那台超频的‘量子光影’渲染引擎算力不足？
你运行过诊断程序吗？”
“全部检查过了！
重启了三次主系统，还临时切换到了备用的‘晶格渲染阵列’！
结果一样！”
利安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挫败而拔高了几个调，甚至有些破音，“那感觉太诡异了！
就像……我明明在大脑里构思好了一条无比流畅、充满生命力的螺旋曲线，我的指令也发出去了，但等它出现在虚拟画布上的时候，却变成了一条……断断续续、像卡顿了一样的、延迟了至少半秒的丑陋折线！
而且颜色也完全不对！
它们……它们的光泽好像被卡在了过去，散发出来的辉光是……是几分之一秒之前的残留影像！”
艾拉脊背上窜起一股寒意。
延迟半秒？
视觉残留？
这绝对不正常。
“脉络”的网络同步，即使在民用级别，误差也应该控制在毫秒甚至微秒级。
她早上处理山下先生的病例时那丝挥之不去的不安感再次浮现，并且变得更加强烈。
“半秒的延迟？”
艾拉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利安，这极不寻常。
你立刻检查你的生物反馈读数！
心率、皮质醇水平、神经脉冲同步率有没有异常？”
“生物反馈？
谁现在还管那些鬼东西！”
利安显得异常烦躁，这与他平时即使沉迷创作也相对温和的性格截然不同，“关键是我的作品！
姐，那种光频……它就像拥有生命！
它在我指尖跳动、呼吸！
但我的工具却完全跟不上它！
就像一个结巴想唱出最华丽的歌剧！
而且……还有那个声音……那个该死的声音……”“什么声音？”
艾拉立刻追问，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紧盯着屏幕上弟弟那张因激动和困扰而微微扭曲的脸。
“就是……嗡嗡声。
非常低沉，一首在我耳朵里响。
一开始我以为是散热风扇或者哪个接口接触不良，但我把物理工作室所有设备都静音了，甚至在虚拟环境里屏蔽了所有环境音轨……它还在！”
利安的声音低了下来，第一次透出明显的恐惧，“而且，更怪的是……有时候……我好像能‘看到’它。
就在我视线聚焦的核心区域之外，边缘地带，有一些……非常快速地闪烁的、像是……坏掉的像素点一样的……光斑？
像是……对，就像是昨天的图像碎片，卡在了今天的画面里，删都删不掉！”
昨天的图像碎片？
时间轴漂移？
无法屏蔽的嗡嗡声？
看到声音？
艾拉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这不是技术故障，这是典型的、教科书级别的感知统合失调，而且是极其严重和怪异的那种！
利安描述的每一个症状，都远远超出了己知神经接口副作用的范畴，指向了一种……深层的、涉及时间感知的神经系统紊乱。
并且，这些症状零碎地、不祥地呼应了她今天早上听到的那些轻微描述，只是在利安这里被放大了数百倍！
“利安，听着！”
艾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最清晰、最不容置疑的专业口吻下达指令，“你现在必须立刻、马上断开你的‘意识流塑形界面’！
完全退出VR环境！
摘掉头盔和所有感应设备！
进行强制物理休息，远离任何神经接口至少一个小时！
我怀疑你的大脑皮层因为长时间超强度沉浸，加上接触了那种异常的、可能带有未知干扰频率的数据流，导致了严重的感官信息交叉编译错误和时间基准紊乱！”
“不行！
绝对不行！
我不能停！”
利安几乎是在尖叫，他全息头像上的眼睛瞪得滚圆，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光频还在演化！
它的结构还在变化！
我要是现在断开，这个灵感，这种状态，就永远消失了！
这是我的……这是我能触碰到‘神’的作品诞生的瞬间！
我不能……我不能放手！
只是……只是这该死的延迟……还有……它……它……”他的声音突然卡住了，随即变成了一连串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哦……不……它又来了……我明明……我明明停止了思考塑形……但是……界面还在动……那条曲线……它还在自己画出来……一遍……又一遍……”利安的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慌和无法置信的荒谬感。
“就像……就像我的思维指令被录下来了……然后在一个坏掉的播放器里不停地重复……时间……时间卡住了……救命……我被困在了这几秒钟里！”
屏幕上，利安的全息头像开始剧烈地闪烁、抖动，图像边缘出现了明显的撕裂和数据错误块。
信号变得极度不稳定，刺耳的静电噪音淹没了他的声音。
“脉络”连接显然正在经历灾难性的崩溃。
“利安！
保持意识！
听我的指令！
强制断开物理连接！
把脖子后面的接口线拔掉！
立刻！”
艾拉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屏幕上只剩下破碎的图像和噪音。
“……不……颜色……它们在融化……那些光斑……好冷……好挤……”利安最后的声音变得异常遥远和扭曲，像是在抵抗着某种巨大的吸引力被拖入深渊，“……姐……救……我……”啪！
通讯连接被粗暴地切断了。
屏幕瞬间变黑，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红色的“信号丢失”（Signal Lost）警告符号在中央闪烁。
艾拉僵坐在椅子上，全身冰冷。
诊所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那永恒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以及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时间循环。
思维指令被劫持。
无法自主断开连接。
感知碎片化。
这不是故障。
这是囚笼。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几乎是凭着本能冲向墙边的医疗储物柜，一把抓起那个常备的、银灰色的紧急医疗包。
里面不仅仅有常规的急救药品和生理盐水，还有一套她自己改装过的、便携式的神经接口诊断仪和几支高浓度的紧急神经镇静剂。
“林健！”
她朝办公室门口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急切和压抑的恐惧而有些变调，失去了平时的镇定，“立刻！
取消我今天下午之后的所有预约！
用我的最高优先授权，给我预定一辆最快速度的医疗急救型空中出租！
目的地，第十九区，艺术家聚落，坐标……”她飞快地报出利安工作室的精确地址，“立刻！
现在！”
她不再考虑任何规程、风险评估或者远程协助的可能性。
她必须立刻亲自赶到利安那里。
一种源自血缘和多年临床经验的强烈首觉告诉她，她弟弟遭遇的，绝不仅仅是一次离奇的技术事故。
那虚拟画布上的裂痕，很可能正预示着一场即将席卷现实世界的、针对时间和意识本身的、无法想象的风暴的开端。
抓起一件薄外套，艾拉甚至来不及关掉办公室的灯，就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诊所大门。
扑面而来的雨水带着新京市特有的微酸和金属锈气，冰冷刺骨。
城市依旧在高效运转，无数数据流像看不见的血液一样在“脉络”的血管中奔腾，支撑着这座巨型有机体的运行。
但此刻在艾拉眼中，这曾经象征着进步与连接的伟大网络，仿佛变成了一张正在无声收紧的、布满了致命陷阱的蛛网。
而她的弟弟，不幸地第一个触碰到了那隐藏在暗处、剧毒的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