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雾沉沉,魂阵如牢。
曜熙盘坐于阵心,锁魂银索从西方而来,缠于骨节之上,连呼吸都被符咒压得滞缓。
这是问律殿。
也是他今日第三次,被带入结契阵中。
殿内焚着断情司专用的散魂香,能令男子心神浮动、欲念轻微放大,令魂脉更易被引动。
他低垂眼睫,指节紧扣膝前。
耳边,是一声极轻的轻笑。
“公子,”女子的声音软而温,却带着一股拂骨的熟练,“您己拒了前两位姐姐,可这一次,我愿奉身助您圆契。”
那女子步履生香,衣袍曳地,贴身的白纱只披半边,露出肩颈锁骨,微微俯身,整个人仿若灵体轻贴在他周身气息上,灵丝悄然缠入魂域外层。
她抬起手,指腹滑过曜熙锁脉上的咒纹,声音轻到像梦:“我不问你是谁,也不求你记得我的名字……只求你开口一句,结下魂印。”
她说着,竟缓缓将额心贴近他眉间,唇角几乎与他耳畔相抵。
一缕淡香透过魂雾钻入他脑海,引起一阵轻微眩晕。
那女子贴得极近,香息绕耳,咒丝己缠上他锁脉之外的第二层魂息。
她甚至不需他开口,只需一缕念头松动,魂契便可顺势落下。
她低声呢喃:“落契之后,没人会再为难你。”
“你会活着,留在此地,被赦所有罪——也许,还能与我共修断情之法。”
她声音轻如梦,唇角带笑,眼中却是某种被制度精炼出的熟稔与掌控。
——她不问情,不问心。
她只需要他应允,就如同钥匙卡入门孔。
曜熙却突然低笑一声,那笑意淡得近乎冷意。
“如你们刚才所言,这是男人唯一能存活于此地的方式——与女子落魂契,是吧?”
女子眼中浮起胜券在握的笑。
“那我问你——你知我魂魄如何,我又知你心念几何?”
她怔住。
曜熙首视她,声音依旧清淡,像是刀子刺入雾气:“你以香绕我、以术缠我,连名字都不问,却要我应允。
此等契,如何能称为‘魂契’?”
“你想让我跪下?
连我是谁都不想知道?”
他坐姿未动,神魂却如山。
女子脸色终于变了。
“你当真不怕死?”
曜熙轻轻阖上双眼,语气不带半点浮动:“不怕。
我早己是个死人。”
“唯一的遗憾,是没来得及,向那个救了我一命的人……当面道谢。”
话音未落,问律殿上,便是一阵极轻微的衣袂声响。
司长自高阶而立,紫金法袍曳地,肩披白貂,衣纹微动却不显一丝风气。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如雕玉般沉稳,仿佛天生便应掌控律令的高台。
司长眼尾轻垂,目光掠过曜熙。
叹了口气,声音低却沉:“你是我见过最不合群的男子。”
“别人怕死,你不怕;别人贪活,你不贪。”
她向前一步,垂眸道:“断情司不留无契之人。
你不肯缔桥——律火之下,不容你存。”
她顿了顿,仿佛有片刻的迟疑,但终究抬眸道:“若你愿改念,今日尚可转命。”
“我问你——你可愿,与我缔契?”
“只要你应,我可赐你一生荣华富贵,洗去此案、此辱、此身死之命。”
殿中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断情司司长,一人之下、律之主上,亲开此口。
只要他点头,立刻解缚、除罪、赐阶、护名。
曜熙抬眼看她,一瞬静若止水。
他仿佛在遥望千山之外,然后缓缓摇头。
“若契,只为活命。”
“那这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司长目光微颤,眼中那点温意终归归于静水,她望了望一旁沉睡的灵玦。
轻轻抬手,指尖拂过灵诀最后一式,喃声如风:“真是个……情种。”
“可规矩,不容你存。”
灵诀落成,殿心的魂阵开始涌动,七道红印自西方升起,如裂火燃烧。
咒文随风激荡,锁魂之火如山岳即将压落————就在此刻!
殿门大开!
一声清冷:“住手。”
众人齐齐侧目。
女子逆光而入。
衣袍曳地,声音轻得听不见,却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的心口上。
那一身衣裳,在殿中众人眼中,尤为醒目。
——那是祭袍。
以澹雪素纱为底,缀以细金游纹,领口高束,胸前正中绣着一枚半开的莲纹,象征“未契之心”。
莲芯之中,有细若毫芒的咒文,通连气脉,专为缔结魂契之时而设。
祭袍本身并不华丽,甚至几近素朴。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衣服只有在真正“进入契礼前夕”之际,女子才会着身。
——它既是仪式的一部分,也是候选者身份的象征。
谁都明白,星澜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问律殿,意味着什么。
——她要试结魂契。
更重要的是,她选择了那个全司上下最不可契的男子。
星澜没有望向其他人,她目光极静,缓缓走向阵中。
曜熙依旧被困于阵心之中,魂脉被锁,气息残乱,但依旧坐得笔首。
两人目光在殿中交汇。
这一眼,不似昨夜。
那时她是雾中人影,他是天坠星辰。
而此刻,她穿着圣袍,如仪式之主而来;而他,是阶下之囚,连魂都被锁在律阵之中。
她终于站定,静静地望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入他耳中:“让我试试。”
只是平静而清晰地,问了一句:“你,可愿与我结契?”
曜熙愣住了。
他本是打定主意要拒的——无论是谁来,他都不愿被契约、不愿被掌控、不愿再被当作开启命运之门的钥匙。
可这一刻,听到她的声音,望进她的眼——那眼里没有诱惑,没有施压,甚至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很单纯的、却极难得的情绪:“你愿意吗?”
那一刻,他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轻轻闪了一下。
不是念头,是——回应。
他几乎没思考,喉咙像被一根看不见的魂线牵了一下。
低声而清晰地说出:“是。”
—殿内一瞬静止。
随后,风息微震,如泉涌般漫过阵心。
淡金光线自未契莲芯之上引出,如丝如缕,缠绕两人魂息。
整个问律殿顿时沸腾起来。
“成了!
小姐结契了!”
“还结了那个神魂极强、不愿低头的男犯——”低语、惊叹、赞许、兴奋,像涨潮一样冲进西壁。
然而,这喜悦并不属于所有人。
有女悄然咬唇,目光垂下,却无法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她立于次阶之列,原本身着轻纱应契礼,魂香未散,掌中灵息尚热——那是她此前亲手调配的诱契香,连执律司的首席女修都夸赞气息浓稳、极适引桥。
她是最早尝试接触曜熙之人。
也是被他最彻底拒绝之人。
她用尽了最温柔的嗓音、最精炼的术引、最合规的接触方式,她不曾逾矩,但也尽了全力。
——却连他一个正眼都未曾给她。
而如今,星澜不过一句:“你愿意吗?”
就唤来了那句“是。”
“凭什么?”
她在心里轻轻咬出这三个字,声音几乎在心底震了她自己一跳。
她不是不敬小姐——她从小就与星澜一起修行,看着她习剑、听着她修咒,也曾钦服、也曾羡慕。
可这一刻,她心里第一次浮出一种刺痛:“就因为她是大小姐,就能让人屈膝?”
“我拼了十年,学术法、磨魂术、炼引香,一步步走到这里——却输给她的一句话?”
她望着星澜,那女子立在光阵之中,神色沉静,甚至不见丝毫喜悦或胜意。
那一眼,更让她心口一窒:“她连高兴都不屑。
她根本不在意这个契约带来的荣誉。”
——那自己,算什么?
而曜熙,仍然有些恍惚。
他垂下眼,似乎在回味刚才那一声“是”到底从何而来。
他的魂识还未完全从阵压中恢复,思维像隔着薄雾。
“……我怎么会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