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欢喜一人愁,因多一个和尚头。
本想生妹有帮手,谁知弟生姐犯愁。
长相奇丑额头大,双眉紧蹙似猩猴。
就看当下这境况,能否逍遥一生游。
七十年代的夏天,黄土坡上的蝉鸣还带着灼人的热气,姬家的土坯房却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裹着。
堂屋门槛外,几个半大的小子踮着脚往屋里瞅,土墙上挂着的玉米棒子晃悠着,沾着的尘土在斜阳里飘成细雾;里屋的炕边,姬芬兰攥着染了草木灰的粗布帕子,指节泛白,接生婆那句“又是个带把的”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这是家里第五个儿子了。
自打秋天知道母亲又怀了孕,姬芬兰就天天摸着肚子盼,盼着能添个软乎乎的丫头。
她今年刚满十二,上头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大哥二十岁刚出头,二哥十八岁能下地,小的才六岁刚会跑,家里的活计从鸡叫忙到月上梢头——洗衣、做饭、喂猪、缝补,夜里还得就着煤油灯给兄弟们纳鞋底。
她总想着,要是有个妹妹,就能有人陪她在灶台边剥豆子,听她讲从货郎那儿听来的新鲜事,不用再天天跟一群半大小子抢木勺、争炕头。
“芬兰,发啥愣?
快给你爹递碗水!”
娘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姬芬兰缓过神,刚起身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手里的铜碗“当啷”一声撞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的泥印。
“毛手毛脚的!”
爹从里屋走出来,脸上的褶子挤成了花,宝贝的青铜水烟瓶端在手上,火星子随着他的脚步忽闪,“这小子,嗓门亮堂,将来准是个能干庄稼活的好料!”
姬芬兰低着头,盯着地上的水迹不说话。
她瞥见襁褓里露出来的小脑袋,光秃秃的没几根毛,额头又宽又凸,闭着眼睛哭的时候,眉头皱成一团,活像后山见过的小猩猴。
这模样,跟她想象中扎着红头绳、睁着圆眼睛的妹妹,差了十万八千里。
“姐,我能看看小弟不?”
十岁的三哥扒着她的衣角,眼里满是好奇。
大哥手里还攥着个没刚从地里锄草带回来的撅头。
“看啥看,先把地上的水擦了!”
二哥端着个陶豆盆过来,里面盛着刚煮好的小米粥,“家里又添了张嘴,往后更得省着过。
芬兰,明天起你多割点猪草,后院的鸡该下蛋了,记得捡了存起来,给你弟补身子。”
姬芬兰咬着嘴唇,蹲下身拿抹布擦地。
粗糙的地面磨得手心发疼,她忽然想起上个月,货郎挑着担子来村里,担子上挂着个粉布做的娃娃,眼睛是用黑珠子缝的,穿着小花袄,她站在旁边看了好久,货郎说要五个铜板,她攥着攒了半个月的两个铜板,没好意思开口。
那时候她还想着,等妹妹生下来,就攒够铜板把娃娃买回去,现在看来,那两个铜板大概又得换成粟米,填进新添的那张嘴里。
夜里,兄弟们都睡熟了,土炕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姬芬兰躺在最边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里屋传来小弟的哭声,娘哼着摇篮曲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
她悄悄爬起来,走到里屋门口,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看见爹坐在炕边,手里拿着个小拨浪鼓,轻轻晃着,脸上是她从没见过的温柔。
“你说这孩子,额头大,说不定将来是个有福气的。”
娘的声音带着疲惫,却藏着喜悦,“咱们家五个小子,将来盖房、种地,人多力量大,日子准能好起来。”
姬芬兰没敢进去,又悄悄退了回去。
她坐在灶台边,摸着冰冷的锅沿,想起白天给小弟换尿布时,小家伙攥着她手指的模样——小拳头软软的,指甲盖***嫩的,攥得还挺紧。
那一刻,她心里的委屈好像少了点,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姬芬兰就背着竹筐去割猪草。
山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凉丝丝的。
她蹲在草丛里,看着露水从草叶上滚下来,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小鸟叫,抬头一看,是只斑鸠,正衔着草往树杈上搭窝。
她想起娘说的“孩子是老天爷撒下的种子,总有开花的时候”,心里忽然亮堂了些。
或许,这个丑丑的小弟,也不是那么让人发愁。
等她割满一筐猪草回家时,看见大哥正抱着小弟在院子里晒太阳,轻轻逗着小弟:“你看,这是给你准备的,等你长大了,哥教带你去耍。”
三哥和西哥在旁边搭积木,用的是晒干的玉米芯,嘴里还念叨着“给小弟盖房子”。
爹在灶房里烧火,娘在揉面,准备蒸窝窝头,空气中飘着麦香。
姬芬兰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
她把猪草放在墙角,走过去,从大哥手里接过小弟。
小家伙睁着眼睛,虽然还是皱着眉,却没再哭,反而盯着她的脸看。
她轻轻摸了摸小弟光秃秃的额头,心里的愁云散了大半。
是啊,家里是多了张嘴,可也多了个鲜活的生命。
将来,小弟会跟着哥哥们下地,会帮着家里干活,或许还会像货郎说的那样,长出本事来。
而她这个姐姐,也多了个需要她照顾的人,多了个能陪她走过日子的亲人。
夕阳西下时,姬家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
五个兄弟围着炕边,看着娘给小弟喂奶,姬芬兰坐在旁边,帮娘递着帕子。
窗外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院子里的鸡回了窝,狗趴在门口打盹。
这一刻,没有了“一人嫌”的愁绪,只有一家人在一起的暖意。
姬芬兰想着,或许不用盼着逍遥一生游,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日子就己经很美好了。
这个夏日里降生的丑小弟,不是累赘,而是老天爷送给姬家的礼物,是往后岁月里,能让全家更欢喜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