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九年,我十三岁,随父母回乡祭祖,落脚在晋北一个唤作黑石坳的山村。
黑石坳三面环山,唯有东面一条蜿蜒土路通向外界。村中屋舍多是土坯砌成,低矮而陈旧,
瓦上生着厚厚的青苔。时值盛夏,山风却带着一股子阴湿的霉味,吹得人后颈发凉。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蹲着抽旱烟,目光浑浊,见我们马车进来,只懒懒抬一眼,
便又垂下头去。我家老宅在村子最西头,背靠着一片黑压压的松树林。多年未归,
宅子已显破败,门楣上“积善之家”的匾额歪斜着,结满了蛛网。开门的是我的大伯李守仁,
一个五十多岁的光棍汉,瘦高个子,眼窝深陷,见我们到来,只勉强扯出个笑容,
便又缩回他那阴暗的厢房里去了。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宅子里如今只住着大伯一人。
父母安置好我便急着去邻县处理一桩生意上的麻烦事,说好半月后回转。他们一走,
偌大的老宅更显空寂,只我和大伯两人,各自守着几间空屋。当夜,我便做了第一个怪梦。
梦中我站在老宅后的松林边,月光惨白,林子里雾气弥漫。
一个穿着红袄绿裤、扎着两个小辫的女童背对着我,蹲在地上玩石子。她忽然回头,
脸却是一张毛茸茸的狐狸面,眼睛亮得吓人,冲我咧开嘴,无声地笑。我吓醒了,一身冷汗。
窗外月色如水,将院中那棵老枣树的枝影投在窗纸上,随风摇曳,如鬼爪挠心。次日清晨,
我将梦境说与大伯听。他正就着咸菜喝稀粥,听罢手一抖,筷子“啪嗒”掉在桌上。
“小娃子乱做梦,有甚稀奇。”他低头捡起筷子,声音干巴巴的,“后山林子深,
白日里也少去,莫冲撞了……东西。”“什么东西?”我追问。大伯却不答了,只闷头喝粥,
喉结上下滚动着。我心里好奇,傍午后便溜去了后山。松林果然茂密,阳光艰难地穿透枝叶,
在地上投下斑驳光点。林间气氛凝滞,连鸟鸣声也稀落。我踩着厚厚的松针往里走了一段,
忽见前方一棵老松树下,竟摆着几个小巧的泥塑,似鼠似狐,涂着红绿颜色,
面前还有些干果供品。正瞧着,身后传来窸窣声。我猛回头,只见灌木丛晃动,却不见人影。
低头时,却发现脚边泥地上有个浅坑,里面埋着半块褪色的红布,
布上沾着几根黄褐色的动物毛发。我心中发毛,不敢久留,转身便往林子外跑。快到林边时,
差点撞上一个人。是王婆。王婆是村里的神婆,住在村尾一座独院里。她那时怕已有七十了,
满脸皱纹如刀刻,一双眼睛却亮得反常。她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衫,
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紧实的髻,手里提着个盖蓝布的篮子。“谁家娃儿,跑这野林子来做甚?
”她声音沙哑,目光在我脸上逡巡。我报了祖父名讳。王婆“哦”了一声,
眼神缓和些:“李老四的孙儿……城里来的?难怪面生。”她凑近些,压低声音,
“这林子不干净,老狐仙的地盘,少来。冲撞了,要倒大霉。”“狐仙?”王婆却不细说,
只掀开篮子上的蓝布一角。里面是几个白面馍馍和一碗红彤彤的生肉。“送点吃食,
安安老爷子的心。”她嘟囔着,转身蹒跚地往林子深处去了。
我愣愣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松荫里,只觉得这村子处处透着古怪。当夜,
我又梦见了那狐面女童。这次她不再笑,只伸出一只手指,遥遥指向老宅的方向。再次惊醒,
窗外月色依旧。我口干舌燥,想下楼去厨房舀水喝。经过大伯窗外时,
却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不肯走,盯上宅子了……”是大伯的声音,透着焦灼。
另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回应,似乎是村中的耆老:“守仁,那是你爹当年欠下的债……躲不过。
实在不行,就把那东西还回去……”“还?拿什么还?早不知丢哪去了!
”大伯声音激动起来,“再说,那本是……”后面的话音更低,我听不真切,
只觉得他们谈论的事必定与我这怪梦有关。我屏息再听,房里却没了声响。半晌,
大伯重重叹了口气:“造孽啊……”我悄声退回自己房间,一夜无眠。爹娘匆匆离去,
莫非不只是为了生意?这老宅,这村子,似乎藏着什么秘密,而我已被卷入其中。翌日,
我在村里闲逛,希望能打探些消息。村中人多是农户,面色黧黑,见我这生面孔,
大多闭门不理。唯有个半大的小子,蹲在溪边捉泥鳅,见我过来,咧着嘴笑。他叫王二狗,
约莫比我小一两岁,是村里王木匠的儿子,虎头虎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狐仙?
知道啊!”二狗一听我问,立刻来了精神,“老人们都说后山住着狐仙一家,灵验得很!
但脾气怪,顺毛捋保佑你,惹毛了倒大霉。”他压低声音,“听说你大伯……就惹毛过。
”我心中一动,忙问详情。二狗却所知不多,只道是几年前的事了,
好像和李家爷爷那辈有关。“对了,王婆就是伺候狐仙的。”二狗补充道,
“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送供品。村里人有事求狐仙,也找她说道。”我想起林中所见,
心下恍然。又过了两日,风平浪静。怪梦没再出现,我几乎要以为那只是初来乍到的不适应。
大伯依旧沉默寡言,但眉宇间的愁绪似乎淡了些。第四日黄昏,变故突生。
先是村里张屠户家养的十几只鸡一夜之间全被咬死了,伤口细小,血被吸干,
院内只留下几个梅花似的爪印,细看却非猫狗所为。
接着是村东头的赵家媳妇清晨去井边打水,竟瞧见井口盘着一条碗口粗的白蛇,昂着头,
对她吐信子。她吓得晕死过去,醒来后胡言乱语,说是冲撞了“白龙爷”。
恐慌如瘟疫般在村里蔓延。老人们脸色凝重,聚在槐树下窃窃私语。
“是狐仙老爷动怒了……”王婆被请到井边,绕着那口老井走了三圈,撒下香灰,
闭目念叨半晌,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村里有人做了亏心事,偷了狐仙的东西不肯还!
”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我家老宅的方向。当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我被雷声惊醒,
听见院中似有抓挠之声,细听又似女子幽咽。我壮着胆子撩开窗纸一角,
只见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瞬间照亮院落——雨幕中,赫然立着那狐面女童!她全身湿透,
红衣绿裤紧贴身上,一双狐眼灼灼如鬼火,正死死盯着我的窗口!我骇得魂飞魄散,
尖叫卡在喉咙里,连连后退跌坐在床上。雷声再起,窗外又是一片漆黑。惊魂未定,
楼下却突然传来大伯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我连滚爬下床,冲下楼去。
只见大伯倒在堂屋中央,面色青紫,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双眼翻白,
喉中发出“嗬嗬”的怪响,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大伯!”我扑过去,
却不知如何是好。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向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老旧柜子,嘴唇哆嗦着,
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枕……黄粱……还……”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我吓得六神无主,冲出大门想喊人帮忙。雨势正猛,村里一片死寂。
正当我准备冒雨跑去寻人时,却见王婆打着油纸伞,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雨幕中,
似乎早已等候在外。“娃娃,慌什么?”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我大伯……他……”我语无伦次。王婆并不进屋,只站在雨里,目光越过我看向屋内,
嘴角竟似有一丝诡异的笑:“说了要还债的。时候到了,躲不过。”“还什么债?怎么还?
”我急得快哭出来。王婆缓缓道:“你爷爷年轻时,在山里救过一只受伤的老狐。
那老狐通灵,为报恩,赠了他一窝金豆子,还有一样宝贝——一只‘黄粱枕’。
据说枕着它睡,能知吉凶祸福,甚至沟通灵界。”她顿了顿,
声音更低:“你爷爷靠着那点金豆子发了家,搬去了城里。
那枕头却被他当作传家宝藏了起来,再不肯示人。狐仙一族最重信诺,予人恩惠,
也需人回馈香火供奉。你爷爷一去不回,已是失信。近来,
更是连那枕头上的灵气都彻底断绝了……狐仙震怒,认为李家背信弃义,私吞宝物,
这才降下惩戒。”我猛然想起大伯昏迷前指着的柜子和那“枕”字。“枕头在柜子里?
”我急问。王婆摇头:“你爷爷精明,临死前怕是藏起了真货。柜子里那个,是假的,
骗不过狐仙。你大伯……哼,怕是试过了,才招了祸。”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娃娃,
要想救你大伯,救你自己,就得找出真枕头,由老婆子我拿去后山,完璧归赵,
或许还能平息狐仙之怒。”雷声轰鸣。我站在门内,王婆站在门外雨幕中,
她那看似慈祥的脸上,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我当时无法读懂的光芒。
恐惧和救亲的急切压倒了一切。我转身冲回堂屋,扑向那个墙角的老柜子。柜门被铁锁锁着。
我找不到钥匙,救人心切,便寻来柴刀,拼命劈砍那锈蚀的锁头。几下之后,锁扣崩坏。
猛地拉开柜门,一股陈腐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内堆着些破旧账本、几件发霉的旧衣。
我胡乱将东西扯出,终于在柜子最底层,摸到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硬物。扯开油布,
眼前的东西让我一愣。那确实是一只枕头,长方形状,却非寻常软枕。触手冰凉坚硬,
似木非木,似石非石,颜色沉暗如古铜,上面镂刻着极其繁复奇异的纹路——似云纹,
又似某种从未见过的符咒,细看之下,那些纹路竟似在微微流动。枕面中央,
有一块深色的污渍,形如泪滴。这枕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拙和邪异。这就是黄粱枕?
是通灵界的宝贝?我抱起枕头,触手瞬间,竟感到一丝微弱的悸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敲打。同时,窗外风声雨声中,
似乎夹杂进了更多细微的声响——似爪挠,似低笑,似无数窃窃私语,缭绕不绝。
我不敢细想,抱起枕头冲回门口。“王婆!找到了!是不是这个?”我将枕头递出。
王婆看到枕头,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狂喜,她枯瘦的手一把抓向枕头,力道之大,
完全不像个老人。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到枕头的刹那——“嗷!
”一声尖锐愤怒的嘶叫划破雨夜!一道小小的白影如闪电般从屋檐上扑下,直冲王婆面门!
是那只常来偷吃厨房腊肉的白鼠!它此刻竟状若疯狂,狠咬向王婆的手。王婆猝不及防,
吃痛缩手,惊怒交加:“孽畜!”几乎是同时,我脚边的地面猛地塌陷一小块,
一条黑影窜出——竟是那条在井边出现过的白蛇!它并不攻击我,
反而温顺地盘绕在我小腿边,昂起头,对着门外的王婆丝丝吐信,一副护卫姿态。鼠咬蛇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彻底呆住,抱着枕头僵在原地。王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她看着护在我身边的一鼠一蛇,又看看我怀中的枕头,眼神变幻不定,惊疑、愤怒、不甘,
最终化为一种极深的忌惮。她不再试图抢夺枕头,反而后退一步,盯着我,
声音变得异常嘶哑冰冷:“好……好……没想到……它们竟选了你……”“选了……我?
”我茫然不解。王婆却不解释,只是冷笑:“娃娃,枕头你既拿着了,便是你的因果。
老婆子我倒要看看,你这小身板,担不担得起这‘黄粱一梦’!”说完,
她竟不再理会昏迷的大伯和那诡异的枕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转身蹒跚地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雨更大了。雷声滚滚。我站在门口,
抱着那冰冷诡异的枕头,看着门外漆黑雨夜,又回头看看堂屋内昏迷不醒的大伯,
脚边是守护我的白蛇,屋檐上那只白鼠跳下,窜到我肩上,小眼睛警惕地转动。
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我忽然明白,王婆并非善类,她的目的恐怕也是这枕头。
而鼠与蛇的异常举动,似乎表明这枕头牵扯的,远不止狐仙那么简单。真正的危险,
或许才刚刚开始。那一夜,我再不敢合眼。大伯昏迷不醒,呼吸微弱。我和衣坐在他床边,
将那冰冷的黄粱枕放在身旁的矮凳上。肩头的白鼠不肯离去,蜷成一团打着瞌睡。
那条白蛇也不知何时游进了屋里,盘在门坎内,头朝着门外,如同忠实的守卫。雨下了一夜,
敲打着窗棂。
各种细微的、难以辨明来源的声响在宅子四周缭绕——抓挠声、叹息声、若有若无的交谈声。
我不敢深究,只死死盯着那盏摇曳的油灯,生怕它熄灭。几次恍惚欲睡,
都被矮凳上传来的轻微震动惊醒。那黄粱枕似乎在发出极低沉的嗡鸣,
枕面上那些诡异的刻纹在油灯光下明明灭灭,那滴泪渍般的污痕,颜色仿佛更深了。
拂晓时分,雨势渐歇。大伯的呼吸平稳了些,虽未苏醒,但脸色不再青紫。
我紧绷的神经稍松,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沿沉沉睡去。
没有梦到狐面女童。却梦见了爷爷。他穿着我记忆中那件深蓝色的长衫,
站在一片朦胧的白光里,面容模糊,眼神却充满哀伤与焦急。
他不断重复着一个动作——指着自己的嘴,然后又拼命指向我身边某个方向,嘴唇开合,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努力想听清,向前靠近,他的身影却如水纹般荡漾开来,渐渐消散。